这话听得一屋子的人都镇住了。李重晚不禁抬起头来,一双桃花眼侧目细细地盯着她瞧。只见那女郎一身男装,女身男相,面上不涂脂粉,肌肤皴得黑黄,那是典型的西北风沙吹的。身量较一般女郎高上许多,五官并不精致,却大气英挺得很,此时,一身的吊儿郎当的习气尽收,寒光烁烁,杀气逼人。想他李二公子,混迹北都欢场多年,无论是大家闺秀、小家碧玉、风尘艳姝什么样的女郎他没见过、没撩过,但这等逼人的灼灼英姿,飒爽气度,须眉气概,倒还真是第一回瞧见。
李重晚正兀自沉在惊艳中,却不料楼厉见怼不过,便喊了一声:“你!你这话,是大逆不道!”
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换做别人,早跳起来了,要知道,楼家到底深耕朝野多年,御史台可有不少楼家的忠犬,这御史的铁笔参起人来,可不比剐肉的刀逊色。
“哟呵!是吗?上了太极殿,当着皇帝的面,我也是这句话!若觉着我说的不对,尽可由着御史台来参我,叫那班台鉴阁臣,有哪个不服的,也跟我去良州赏玩几日!”燕蘅说到此处,竟笑了起来,对着楼厉狠狠地道:“也顺道告诉那班腐儒,叫他们伸手摸一摸自己那一身正气的脊梁骨上,有一截,可是我燕家给他们撑着的!”
见过会怼人的,没见过这么会怼人的!真是怼天怼地,神鬼皆避。到此时瑾穑才明白,那日太极殿上的燕蘅,还算留了三分战力,这嘴毒的劲儿,睥睨天下,再无敌手啊!
一屋子静得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郁元亨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了,嘴巴张得能塞下个鸡蛋了。
李重晚扫了一圈众人,轻轻叹息一声,蹲下身来,湘妃竹的扇骨一开,挡在自己唇畔,压低了音量,在楼厉耳边道:“楼公子,我是为你好,才出言劝你一句,今日这事儿,真闹上了太极殿,你也并不占理。令弟的事儿,我在国子学也略有耳闻,确实做下不少欺凌之事,平日里都看着皇后和太尉的面,敢怒不敢言,压着罢了,可一旦捅出来,这帮被欺负了的学生们,联合去敲登闻鼓,也不好相与,都是天下门生,一旦陛下介入了,事儿,可就大了!你说是不是?再者,燕侯为国戍边,军功卓著,只一个燕小世子留在都中,孤苦伶仃无人看顾。要是叫陛下知道有人欺了他,你说陛下是向着你呢?还是向着燕世子呢?兄弟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一口一个皇后和太尉,想来,皇后娘娘和太尉大人可不会乐见楼兄你给他们捅娄子啊!你说,是与不是?”
楼厉听完,哑了声,抬起乌溜溜的眼珠子瞪了他一眼,却是一句也不敢反驳。因为李重时的话,句句戳到了他的痛处。要真叫楼皇后和楼太尉知道他在外给他们捅了燕家这个篓子,不得活活打死他!真是晦气!他只以为燕家只死剩下了一对姐弟,孤苦无依,定然可轻易拿捏,燕蕤那小子平日也是一贯忍气吞声,孰料这个燕蘅竟然是个马蜂窝!
“行了,散了吧!不过是吃醉了酒,闹了些误会,无甚了得,你们自退下吧!”李二公子大气地一挥手,右卫府兵行了军礼,依言退了下去。
方才还要兵戎相见了,此刻便轻轻巧巧地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有楼家的家奴将楼厉抬了出去,一屋子人一时间就剩了李重晚和燕蘅、董壑三人。
燕蘅看着二人笑道:“今日之事,多谢二位解围了,相请不如偶遇,某做东,不知二位肯赏光否?”
董壑一笑:“今日是李兄面子大,壑不敢沾韬光。”
李重晚环顾四周,笑着道:“这屋子都砸成了这样,还是请燕侯移步去我们那吧。”
瑾穑正心虚地坐在角落里,看着郁元亨扒拉着门缝往外瞧,不防一行人三人忽然开门进来,打头的李重晚笑了一声:“无甚,都了结了。”
燕蘅一副毫无波澜的样子,仿若无事发生一般,笑着招呼众人落座,上酒。连带着她点的那四个清倌,尴尬得很此时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瑾穑歪着头,刻意避着董壑的眼神,神色淡淡地有些不自然。
司楚念柔柔地开了口:“快去给诸位贵人烹茶。”
四人方领命,去到了茶桌旁。
“楚念自请弹奏一曲,为诸位舒缓一下,不知二位娘子想听什么?”
燕蘅看了瑾穑一眼,见她不接话,便一笑,道:“方才听了一曲《广陵散》,倒是好得很,不若,就这首吧……”她哪里听过几首曲子,哪里叫得出那些文绉绉的名儿来,不若有现学现卖吧。
“那……”司楚念刚要接下,却不料董壑笑着起身,道:“司姑娘弹奏许久,也应是累了,不若由某代劳,姑娘也好歇一歇。”
司楚念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不过须臾,便复了一贯微笑,温雅地退到一旁,跪坐在琴案旁。
“到底是董在渊心上的人,瞧这心疼的劲儿!”郁元亨压着声音,在李重晚耳侧一笑,却正好被瑾穑清清楚楚地听了去。
李重晚那双精明的桃花眼一闪,不露声色地瞥了一眼端端正正坐在一旁的晋阳长公主殿下,唇角微微一牵,几不可闻。
都道世家子弟,素来教养严谨。瑾穑是料到董壑精通琴艺的,但确实没有料到,他不是精通,而是出神入化。
一曲《广陵散》,都叫董十一郎弹出了花儿来。
震惊的不光是她,还有一屋子的人。连燕蘅都不禁侧目,拿手肘轻轻蹭了蹭她,耳语道:“我虽粗人,听不来你们这些门道,可是,比之方才,似是好上太多啊!”
“都说董氏人才辈出,钟灵毓秀,瞧你平日里声色犬马,一曲《广陵散》竟精妙如斯,好你个董扶腰!看来那日你当众弹奏的《采薇》,实在是靡靡之音,用了一成功力还不到吧!”郁元亨击掌而笑,边笑边走到董壑身边,重重拍在他肩上。虽然他是出了名的不学无术,但毕竟是郁相之子,家学渊源还是在的,叫他弹是弹不出的,但是好坏,他还是听得出的。
司楚念也是头一回听董壑真正的琴艺水平,她是早知道弹《采薇》那日,董壑故意露怯,绝不是他真正的水平,但也委实没有料到,他拿出真章来,竟惊人如斯。
李重晚扫了一圈众人,闲云般捏了酒杯,轻轻抿了一口,笑而不语。
“今日闻君《广陵散》,如听仙乐耳暂明!贵人琴音高妙,高远旷达,便是嵇康在世,也莫过于此了!日后,琬琰再不敢弹《广陵散》。”那名叫做‘琬琰’的清倌神色激动,上前一拜,红着脸,跪倒在琴案旁。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屈子高洁,既以屈子之句为名,当知,虽身堕风尘,亦不可失了风骨。”
闻听此言,琬琰连同其他三子,皆正衣冠,肃神色,齐齐下拜,伏倒在琴案边,泣不成声。
董壑拂袖一摆,司楚念领了人退下。
“弹个曲子还将人弹哭了!你说你呀!这是当了国子学监察,就真摆起夫子的谱,训起人来了?”郁元亨一边笑着,一边摇头叹着。
“今日有幸,得见董十一郎风采!来,燕某敬你一盏!”燕蘅一举杯,先自干了。
郁元亨起哄,众人纷纷跟着举杯,一饮而尽。
董壑神色淡然,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瞧不出喜怒。
到底也是偷偷溜出来的,不过片刻,瑾穑便悄悄拉了拉燕蘅衣袖,两人起身告辞。
燕蘅临走,拜托了三人日后在国子学多照看着她弟弟。
郁元亨第一个拍着胸脯说,以后燕蕤就是他弟弟,谁要敢动他一根手指头,他第一个不答应。
郁元亨拿着李重晚给的金锭去鸨母那封口,回来看见李重晚倚在窗边,一柄湘妃竹骨的折扇收拢,半支在额上,眼神空空地望着燕府的马车已消失在街尾。
“还看呐!都瞧不见了!”郁元亨凑到他跟前,戏谑着喃喃道了一句。
董壑安闲坐在桌边,笑了一声:“你青枫兄那是被良州吹来的风沙迷了眼。”
青枫江色晚,楚客独伤春。李重晚,字青枫。
正惘然临窗的李重晚听了这一句,将手里的折扇一抖,款步轻摇走到董壑身边,悠闲地说道:“那,在渊兄又是被哪朵倾城名花,迷了眼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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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稳稳地行在大街上,四角的铜铃有节律地叮当叮当作响,那一下一下,仿佛正敲在人心上。
“我怎么瞧着,你跟那位董十一郎两个,不大对劲儿呢!”燕蘅倚靠在车厢壁上,双手交叉环抱在胸前,一腿屈起,流里流气地一副站没站相,坐没坐相。
“我瞧着你看李二的眼神,也颇有些意思……”瑾穑闭目养神,回了一句。
“哎哟喂!你这个人呐!”
“今儿可称了心了?”
“我自认是嘴上毒,我看你呀,是心毒得很!”
“又是拐了他的人逛青楼,点小倌人,又是打了皇后的侄儿,将楼家的脸面往地上踩,这样的不省心,怕是用不了几日,宫中便有旨意准你离都了吧!”
“瞧你说得这话,像是我利用了你,你吃了多大亏似的!”
“哦?今日难道不是一出请君入瓮吗?从你打了楼家人的那日,便已等着楼家上门寻衅滋事了吧?今日这么招摇过市,定然是故意透风给楼厉的。你知道他心中想要处置楼家,却无从下手,便站出来做这个出头鸟,凭燕家的实力,跟楼氏结了梁子,满朝文武的眼睛都瞅着他的态度,他一旦轻拿轻放,那,这些个机灵的还能嗅不出味来?”
“我不给伐叱奴下几味猛药,惹惹事儿,表表忠心,他真要将我留下个一年半载的可怎生得好?谁叫你是他的心尖尖,没有你这味药引,怕药力不够啊!”
“那不能够,你再呆上些时日,怕不能把整个都城给他拆了!有没有我,都一样。”
“那我看你倒是当局者迷,伐叱奴那个性子,我了解得很,他看重的东西看重的人,可不许旁人动半指头的!人人都道李重时是个护短的,我看,他也不遑多让!我反正是没见过他还为谁这样急过眼!”
瑾穑闻听此言,低下了头,默然不语。
“瞧你这别扭劲儿,是心里,有别人?”燕蘅挑眉一问,“老二?”又接着兀自说道:“都成了灰了,还想着他做什么!”
瑾穑头靠在车厢壁上,随手拨了拨窗帘子,瞧了一眼外头。
燕蘅知道这是不想答,便也默了,不再言语。
世上终究没有不透风的墙,到底芙蓉楼的事儿还是传了出去。瑾穑正头疼该怎么把这事儿给圆过去,那个一把山羊胡,一向看不上她的太医王自珍给她送来了护身符。
这日暑气蒸腾,知了一声一声叫得人心头生火。王自珍老儿去晋阳府请平安脉。这上下里外,没有一个瞧不出来的。王自珍是慕容衍的心腹,专司皇帝,除了皇帝,就只为晋阳长公主请平安脉。这皇帝的心思,还有哪个看不出来!
楼皇后已经跑来太极殿哭诉了一场,正当慕容衍看着满地的烂摊子,头疼不知道先收拾哪一个的时候,纥古里来回禀:王自珍密报,晋阳长公主,怀孕了。
是夜,皇帝陛下快马出宫,满府的人,皆是喜气洋洋。皇帝直入内寝,还不待床上人反应过来,便一把将人紧紧搂进了怀里:“你不会知道,我心里有多么欢喜!”
她微微怔忪了一下,眉眼间有淡淡的愁绪,却还是伸手,回抱了一下面前的男人。
正泰二年,六月十二,晋阳长公主行册封典仪,晋位左昭仪。
同月,宫中下旨,燕侯言行乖张,有违典制,罚俸一年,还归良州。
燕蘅离都前,前来向她辞行,笑着叫她别忘了多吹枕头风,笑着说欠她人情,只要不违背天道,定为她两肋插刀。
燕蘅离都那日,从朱雀门出。朱雀门的城门校尉撒了泡尿,在一身牛皮甲胄上胡乱抹了两下,提着裤子回来,见李重晚还一个人站在城门上,抬头望了眼,见日沉渐西。
“二公子怎么还一个人站那儿?都站半天了!”
“嗯,二公子说,来看日落的,什么,今儿的日落好看来着。”
“这都快关城门了,还看呐!”
城楼上,一柄四十八骨的湘妃竹折扇,竹骨一下一下敲在城墙砖上,暮色苍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