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病了。连日高烧,昏睡不醒。太医署都来看过了,连资历最老的王自珍看了都摇头。
太子住进了和光殿,每日守在榻前,衣不解带。
楼皇后气得捶胸顿足,摔了一套最喜爱的青瓷莲花杯盏。
烧到第三日,慕容淙亲自去韦君迁院里叩门,希望他出诊。
“陈姑姑已经拿脉案给我看了,不是什么疑难杂症,太医署足够应对。”韦君迁站在门内,没有让他入门。
“多少人希望她就此病故,将那位置腾出来。太医署的那些老不修,孤信不过……”
韦君迁沉默良久,看着他,叹息一声:“你心里的坎,过得去吗?”
过得去,她虽死犹生。
过不去,她虽生犹死。
一个遭了夫婿猜忌嫌隙的女子,在这深宫里,可活不下去。
他医术再高,只能医病,无法医心。
慕容淙默了一默,暮春的温暖阳光里,他却孤寒而立,如寂寂寒秋般萧索。
“孤……只想她好好的……”最终,他如是说道。
韦君迁诊了脉,开了方子,不过两天,烧就退了,人也醒了过来。睁眼看到的第一眼,是守在床头的慕容淙,眼神冰冷,辗转侧向了墙。
慕容淙没有强求,默默搬回了含光殿。
陈氏来送各种滋补的名贵药材,默默伫立在她床头良久。
“姑姑不必为他开脱,我……听不进去……”
“怀都是个苦命的孩子,从小到大,未曾一日舒心开怀过……他不是要伤害你……只是,他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
“苦衷?”她冷笑一声,还未及说下去,韦君迁便背着药箱进来了。
陈氏朝她敛衽行礼,退了出去。
春和搬了一张椅子放在榻边,韦君迁坐下为她诊脉。
“吃完这一剂药,便不用再吃了……”韦君迁兀自开口,边收了脉枕入箱,一举手,衣袖滑落,露出半截手臂,那一个个骇人的烫印闯入她的眼帘。
他着急捋袖遮挡,却被她伸手握住手腕,将衣袖一撩,她自小被祖母教养得极为刚强,也不是个爱哭的女郎,此刻,却泪意汹涌,不能自持,由着热泪,夺眶而出。
韦君迁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微微使力,挣脱了她的钳制,将衣袖整理好,盖住了伤疤。
她仰面躺着,无声流泪,他坐在榻边,默然不语。
春和站在一旁,红了眼眶。
“你就一点也不恨他吗……?”木然地望着帐顶,她问他。
“芸芸众生,各有爱憎,医者眼中,应只有病症。无有好恶。这,是我拜入师门时,家师的教诲。”
“哼……狗屁……”她轻嗤一声,不以为然。
“你……不要怪他,其实,他也有不得已的苦衷……”犹豫再三,他终究是劝了一句。
“呵!又是苦衷!你们一个个的都说他有苦衷,我倒想问问,是何样的苦衷,要做如此下作之事!”她怒地睁眼瞪向他。
韦君迁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了一眼春和。
春和会意,看向自己主子,见她没有反对,便行礼退下,到门外守着。
“他……并没有多少时间了……”这是韦君迁开口的第一句。
这一句,是犯上之言。别人嘴里说出来,是猜测,韦君迁嘴里说出来,是确认。
她沉默了。这些年的相濡以沫,她总觉得他是故意对外示弱,她总以为,他并没有到那个地步,原来,有时候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今年以来,上,不虞。”这是韦君迁开口的第二句。虽然她早就从蛛丝马迹中瞧出了端倪,但是,经他亲口证实,还是不免心下骇然。
“一个没有子嗣的储君,怎堪继承大统。”这是韦君迁开口的第三句。
初听在耳里,她的反应是,他想要她生下嫡子,但是反应过来,韦君迁说的是‘没有子嗣’,而非‘没有嫡出子嗣’,慕容淙明明有两个庶子养在楼皇后膝下,怎么会没有子嗣?韦君迁此人从来洞若观火,看破不说破,他不会说错话。
难道?!
如五雷轰顶,她不敢相信地看向韦君迁,半天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微微颤抖着,细若蚊蚋:“那两个孩子……”
韦君迁缓缓低头,沉默不语。不是不敢语,是不能语,这样的皇家密辛,只能烂在肚子里。
瑾穑惊得一身冷汗,不禁抓着他的衣袖:“何人所为?胆大包天如斯!”居然敢混淆皇室血脉。
韦君迁由着她攥着自己的衣袖,侧低着头,眼神垂落在地上:“那两个养在皇后膝下的庶子,他们的生母,原来,皆是中宫的宫人。”他顿了一顿,看向她:“能频频出入中宫的盛年男子,能有几人?”
瑾穑被他反问,竟呆住了,良久,才定了定神,问道:“楼氏子弟……?”
韦君迁没有摇头,那便是肯定了。
一时间,心内百转千回,从前觉得不对劲的事情,霎时明朗。难怪慕容淙对嘉诚还算慈父有爱,但对两个庶子却是冷淡异常。她以前还觉着,同样是庶出,慕容淙还重女轻男?约莫是张良媛在他心中另有不同,所以才有此偏爱。
慢慢冷静下来,她缓缓松开了手,韦君迁不露声色地抽回了衣袖。
“御史台上书弹劾东宫子息单薄,这个时候,你当体谅他的不易……”
韦君迁的这‘不易’二字,瑾穑此时才品出味来了:
一具早已不能人道的病躯;
一个风雨飘摇的储君之位。
“皇后……可知晓?”她哑着喉咙,问道。这是她对慕容皇室单薄的人伦亲情仅存的一点幻想。
“中宫上下,皇后……岂会不知。”韦君迁一叹。
果然!她宁愿楼后是昏聩愚蠢被蒙在鼓里!
“怎能如此?!那可是他的亲生母亲!”瑾穑双目通红,实在是难以接受。
“权位之下无父子,你也是皇家子女,应明此理。”韦君迁拂了拂衣袖,看着她,继续道:“何况,前车之鉴,皇后,也是惊弓之鸟。”这个前车之鉴,指的是那骁勇的长子,年纪轻轻便战死沙场,因为常年都行军在外,也未能留下子嗣血脉。一个荣耀尊贵的长子战死,没能留下一儿半女,另一个体弱多病的次子,不能人道,对于这两个‘孙子’,楼皇后必定是心中有数的,可是,她也没得选择,只能认下。
“他便……一直这样……忍着?”这番折辱,万箭穿心,也不过如此了。
韦君迁低头,却将更大的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来。
“张良媛出身穷苦,自小劳作,身子一直很好,生育嘉诚公主之时,一切顺遂。后来,怀都的身子,已经……不甚好,他也作了要从宗室过继的筹谋,然后,良嫄却把出喜脉,怀上长子,他喜不自胜,期望全部寄予在这一胎上,故而一直谨慎,所有太医署诊脉的脉案都交我看过。”皇家子嗣,为保出身纯正,必定要彤史为册,太医署一路脉案为存,才能确认毫无污点。
“那为何还……?”一尸两命。
“产婆。”韦君迁无奈叹息:“硬是将已露头的婴儿推回母体,活活憋死……”
“何人如此大胆?!敢谋害储君长子?!”
韦君迁默然。
“楼氏竟然……狂妄如斯!!”残害东宫长子,染指宫婢,怀有身孕后由皇后赐给东宫,这一环又一环,楼氏想要干什么?!篡权夺位?!等北帝驾崩后,弄死慕容淙然后扶立小皇帝,摄政临朝?!
“那时,怀都得身子只有我与他二人知晓,楼氏不知怀都身子实情,皇后亦不知……”
所以楼氏才敢做下这样的大逆不道之事,自以为瞒天过海,谁知人算不如天算,一切,早已被慕容淙知晓于心,他冷静地旁观着这一切发生,竭力忍耐下了这份杀子之恨,折辱之仇,因为,他还需要楼氏,还不能撕破脸。
“皇后就默许了这一切……?”皇后怎能如此作践自己的亲生儿子?!
“为保权力延续,皇后,只能听楼太尉的话……”在楼皇后眼中,自己的娘家,比亲生的儿子靠得住……
瑾穑惊觉,楼氏竟然已经将手伸到这么长了。所以慕容淙才会借和亲之机去游说北帝,将和亲的她替换成太子妃,将楼家定下的太子妃楼婉替换成了七王妃。此举引得楼氏忌惮,必定心知太子心中已然对楼氏深怀不满。只是碍于楼氏树大根深,暂时不能翻脸。
楼皇后将两个孩子养在自己膝下,看护地如同眼珠子一般,原来,不是怕她这个儿媳下手,而是怕自己儿子下手弄死他们。
原来,他清冷寡言,心中,竟孤苦如斯……有太多太多的苦,无处诉,无人诉,久久郁结在心,人都说他性子阴沉不定,喜怒无常,试问,若换到他的境地,有谁能不被逼成疯子?!而她,竟然还这样逼他!伤他!这样的她,与楼皇后,又有何异?
“这些话,本不该我对你说。但是,我不想看着你们彼此恼恨。如今,都告诉了你,是希望你们在仅剩的岁月里,善待彼此,莫要留下遗憾……”韦君迁背起药箱,离去的时候,留下这句话给她。
她跑进来的时候,慕容淙正屈膝倚在榻上看书,他惊讶地从书上抬起眼,看着她,赤着足,披散的头发。
“我来,只想同你说一句话。”她喘着气,一步一步走到榻边,跪坐在足踏上。
头缓缓侧下来,枕在他双膝上,三千青丝铺泄在他膝头。
“殿下谬也,我爱重的,是夫君这个身份,亦是殿下这个人!”
一室静好,岁月无声。
丝发被膝上,何处不可怜。
他伸出手,手指插入发间,温柔地抚在她头上。
夕阳西下,暮光渐沉。两个人就这么依偎着,彼此默然。
陈氏推门望了一眼,复又悄悄关上门,转身离去,落下泪来。
直到月满西窗,一地的冷月如霜,他终于开口了,带着浓浓鼻音:“一旦孤……撒手而去,你没有子嗣傍身,必不被楼氏所容……”
南朝已乱,不再能成为她的依仗,他一旦死了,那便是连幽禁的机会也不会给她,直接迫她殉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