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和手忙脚乱地翻箱倒柜,把嫄娘教授的金玉良言默默背了一遍,配饰、步摇、梳蓖、指环、耳坠、玉双璃鸡心佩、金奔马饰件、金花饰片和金博山、带具……琳琅摆了一地。
瑾穑一叹:“我什么样子他没见过?都收了吧……”
“这哪里一样?平日是平日,今日是今日。”春和不禁反诘,这话说的,老夫老妻一般,哪里是要圆房的少年夫妻。
瑾穑摇头,清素即可,还是不要用力过猛才好。
含光殿的内殿被几排高大的黑檀木书架隔成内外二室,外室是慕容淙看书、批阅奏章之处,内室是他的寝室,她也不是第一次来,可是,怎么今天就是觉得别扭得无以名状呢?!
对襟上襦被特意裁短,衣身变得细瘦,紧贴身体,袒露出部分颈部和胸部;衣袖变得又细又窄,但在小臂部突然变宽;在袖口、衣襟、下摆等处饰以精致的朱雀锦纹样缘饰作为点缀,
为了追求若隐若现的效果,衣料皆是用了轻软细薄的罗纱,轻薄柔软,紧凑贴身,充分体现了女子体貌的动人之处。她的侍寝专属衣饰箱子里,全是嫄娘为她特别准备的这般衣裙,真的是,着实费心了。瑾穑站在内寝门前,深深地一个呼吸,心里一声叹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正一脚豪迈踏进,却不防正有人开门出来,恰巧与来人撞个满怀。
韦君迁本能地伸手扶住,待她稳住站定,便立即撒手后退。
“韦阿兄来给殿下诊脉吗?”穿成这样被他看到,瑾穑脸不由得一红。
韦君迁略点了点头,顺了顺肩上药箱的背带,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终究是不言不语地离去。
瑾穑初来时,还当是他不将她放在眼里,后来才知道,他见帝后,也向来如此。在整个北宫,他不向任何人行礼,不与任何人结交,更不与太医署有任何往来,他的生活便只有为太子诊脉看病这一件事。
一次瑾穑问他,那就没点什么爱好和消遣吗?
韦君迁清凌凌的眉目看着她,认真思索了一会儿,答道:采药。
瑾穑便知,这是至真至纯至性之人啊,难怪能成为当世华佗,全心全意,心无杂念,只用心在一件事上,这才是世外高人应有的模样啊……想自己初来时竟还误会他是慕容淙的内宠,全因他俩实在太过……不同寻常,试想,一个屋檐下,住了两个出尘绝世的美男子,一个放着十几个如花似玉的妃妾从不召人宠幸,连她这个新婚的妻子都搁在一边不圆房,另一个一心一意为他医病,什么宫女明晃晃爬床,贵女暗戳戳送秋波,从来目不斜视,两个人隔三差五就闷头关在房里,说是诊脉,却摒退所有人,绝无第三人在场。这不活脱脱小书坊里话本子的故事嘛,这能叫人怎么能不误会,进而胡思乱想脑补些画面。
刚来时春和还愁眉苦脸地叫她想办法管管。
瑾穑心里想,夺人所爱,犹如杀人父母,这不共戴天之仇怎么能去随随便便揽到自己身上。本来嘛,她与慕容淙这种政治联姻,只谈利益,何谈感情。
所谓有缘分咱就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没缘分那便结拜为兄弟,团结讲义气,这是她从踏上和亲之路,便在心底想好的,毕竟人活着,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她来和亲,本也不是奔着谈情说爱来的呀。
一开始,东宫上下的人,成日提心吊胆,怕三个活祖宗斗法,连累他们这些池鱼遭殃,六宫之人,都等着看一出大戏,更有那好赌的,连暗盘子都开了,赌他们谁先出局。可是几个月下来,众人发现,这三个人,非但没有你死我活,反而相处得竟意外和谐。有一回休沐日,闲来无事,竟还三个人一起打叶子牌,看得一众人等,下巴都掉了。
后来,当慕容淙真的接受了她后,瑾穑终于知道了,他俩关在屋里诊脉,是真的诊脉。胡思乱想脑补的那些人,果然是想得太多,读书太少。
转过一架落地摆屏,便见慕容淙半倚在榻上,手中持了一卷简,静静地看着,他应当是刚刚沐浴毕,身上一件白色练纱广袖宽袍,两襟之间襟带系得松垮,隐隐袒胸露乳。白日里见惯了他褒衣博带的衣冠楚楚,乍见这般宽衣敞袖的一派名士风流,真的是,十分的不习惯。
慕容淙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
她着绡纱寝衣,亭亭玉立在跟前,一目扫去,灯火幽微,佳人婉媚。
他倒是第一回瞧见她就寝时的模样,慕容淙瞥见春和跟在后头,抱了一条被子和一个睡枕。
“孤殿中,还少你一条被子?”
“妾自小认床得很,挪了地方,睡不着……”
春和将被子和枕头放到榻上,行礼退下。
慕容淙知她在扯谎,认床?也不知是谁,下午挪在院中还睡得跟死猪一般。
“那明日起,孤迁就你,睡你那儿。”眼皮都未抬一下,说得极其自然。
“还有明日?!”目瞪口呆,脱口而出。
“夫妻之间,不该同床共枕席吗?”抬眼瞟了她一眼,慕容淙反问道。
“可是妾刚来的时候,殿下说过,不习惯与人同寝。”
“孤愿意为你,试试……怎么,你不想与孤同寝?”
“自然不是,妾睡觉不老实,磨牙踢被的,怕伤着殿下。”
这下慕容淙放下了手中卷,冷眉冷眼地看她,眸中喜怒不定。
瑾穑暗叫不好,知他今日心里不痛快,断断不能惹,怎么还说话口无遮拦呢,如今可好了,这是要朝她发作了?嫄娘谆谆教诲,郎君的脸面可千万不能伤,无论天潢贵胄,贩夫走卒,男子的自尊心都如琉璃脆薄,最是不堪损折。
一室诡异的安静,烛火跳跃,映照出两人相隔老远的身影,瑾穑正心想着补救的法子,却听得那冷面的郎君发话了:
“去取书架上甲字丙第庚号那册《战国策》来。”
“是。”瑾穑松了一口气,朝书架走去。
“什么香味?”
“回殿下,是妾的丝履,名唤‘尘香’,上面缀着的玉花里面装有龙脑等香料,是女娘们在内寝时穿的鞋子。”
慕容淙定睛去看,果见莹莹嫩白的足上趿着一双“尘香”丝履,上面缀着一枚薄玉花作为装饰,款步轻移间,步步生香。
脑子里忽然昏沉沉起来,看着竹简上那一个个小篆字体,怎么竟都成了一双幼嫩纤白的足,一脚一脚沿着简上的字,一步一步踏在心上……?
“妾……够不着……”尝试再三,还是失败了。正思忖着要不要搬个凳子来,眼睛环视一周,也没有找到趁手的。
慕容淙被她这一声打断了自己这脑子里绮丽的遐思,无奈一叹,撑起身来,缓缓行至。两落书架之间并不宽,他贴在她后背,长臂一伸,轻松取下。那幅广袖压在他身下已久,带了些余体温,温凉抚过她脖颈,激起轻轻颤栗。
齐胸襦裙还被系低了半寸,露出肩颈和前胸大片雪白滑腻的肌肤,因紧张生了一层淡淡的粉,手背无意触及乌黑润泽的一头青丝,红色的发带系得松垮,两边各几缕鬓发散落,更显温柔甜美,妩媚多情,着实惹人心猿意马。
“咳……今年,似乎长……”慕容淙轻咳了一声,将到嘴边的一个“大”字吞了回去,略显不自然地改成了“高了不少。”
瑾穑看了看自己,又仰起头看了看贴身站着的他,初来的时候,身量只到了他的胸前,现在已经快到他的肩膀了。
“殿下这口气,老气横秋的,倒像是对着嘉诚说的。”
他一哂:“你与嘉诚,也并无二致。”
这话怎么听起来怪怪的?这是把她当女儿来养?还是笑她不稳重端庄,没有太子妃应有的样子?
气氛怎么这般诡异?要说感情也培养了,气氛也烘托了,可是,总是哪里怪怪的。按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她在沈默身上用的心思,早将一众理论知识研究地极为透彻。连嫄娘都心照不宣地没有给她放压箱底的闺中秘籍,可理论和实践之间,果然隔了万水千山。
瑾穑正心如鹿撞,思绪乱飞,慕容淙已经从她身后走开了。他放回了那卷《战国策》,转身到旁边的书架上,取下一卷《淮南子》。
他正凝神静视,烛火辉煌,映出他高挑优美的身形,好看的眉眼即使消瘦也难掩俊朗。时下南朝,男女均以“秀骨清癯”为美,慕容淙一贯清冷出尘,如在青云之上,总对三千红尘颇为不屑一顾的样子,令人懔懔若对神明。
“看什么呢?”愣神间,慕容淙已然放回了《淮南子》,手持一卷佛经,转回了她身边。
“妾觉得,殿下不像是储君,倒像是世家公子。”她浅浅一笑,辉映烛火,绰约看去,犹如一朵月下初绽的芍药,风姿卓然。
“皇权式微,世家势大,门楣阀阅,世代簪缨家的公子,孤这布衣储君,可比将不上。”
他这是嘲弄了。虽说流水的君王,铁打的世家,连她祖父刚登基称帝那会儿,都被几大世家背地里笑话“腿上的泥还未及洗净,便想着要动门阀”。世家向来看不起皇族,几百年之间,只在内部通婚,世袭传承,当家主母从来都是同等级的世家嫡女,皇家公主即使嫁入世家,也从来当不上宗妇。便如董氏,前陈帝之女荣安公主出降,也只嫁入了旁支,连嫡支的衣角,都未曾沾上。
他慕容家刚立国那会儿,在世家眼中,恐怕离茹毛饮血并不遥远,可是历经几代家主,江河已固,如今的慕容皇室,岂是昔年可比?不然,董氏也不会献上嫡女,入宫为妃。故而,联姻之事,也不过是趋利的一桩买卖而已。她祖父当年,还想过要把她许给谢家为妇呢!
一时间,瑾穑觉得自己与慕容淙竟有些‘同是天涯沦落人’起来,所谓龙子帝姬,也不过如此而已!
慕容淙拿着佛经,坐回了榻上。博山炉里焚着安神香,是韦君迁为他专门调配的,安神入眠。一缕青烟淡淡缭绕,恍若隔断了凡尘。
“孤要打坐一会儿,你先睡吧。”
这是慕容淙多年的旧习,因他曾经出家侍奉佛祖的缘故,每日睡前,都保留了念经、打坐的习惯,东宫的后配殿里便设有小佛堂,内置佛龛,香火供奉,但是他并不爱去那里,便也空置了。
话虽这么说了,但瑾穑也并不敢真的先睡啊,毕竟,她没忘记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她侧躺在内侧,隔着三层被衾,望着他的侧影。
听闻云城武州山旧窟里的佛陀之相,便是照着慕容淙的相貌所刻,当年慕容淙在般若寺出家,楼皇后为他祈福,捐出三万贯脂粉钱,开凿了洞窟,供奉佛陀。据《水经志》记载,“凿石开山,因岩结构,真容巨壮,世法所希,山堂水殿,烟寺相望”。她没有去过旧都云城,没有见过那其景蔚为壮观,宝相庄严的佛陀之相,但是此刻看着眼前的慕容淙,只觉得坐禅入定,宁静致远。
眼皮越来越重,半梦半醒之间,忽听他问:“你在家中时,家人怎么唤你?”
“瑟瑟……”
“穑穑?”
瑾穑努力撑着沉得异常的眼皮,困得厉害,看他整个身影都渺渺远远,恍恍惚惚:“那年大捷,祖父立于楼船之上,鲜血染红江面,见半江瑟瑟半江红。便以‘瑟瑟’赐名。然,祖母说,锦瑟无端五十弦,娱人之器耳,枫叶荻花秋瑟瑟,萧索之气耳。稼穑之事,国之本也,故而以‘瑾穑’之名赐吾。然,尊者赐,莫敢辞,便以祖父所赐‘瑟瑟’二字为小字,仅有亲近之人唤之……”
“瑾,石之美者,穑,谷可收者,且珍且贵,且朴且重,爱之甚也。足见孝成太后对你的珍爱。”
她已然睡去大半,话已喃喃,脑子已届入梦。
“那位沈家郎君也唤你‘瑟瑟’?”
瑾穑在梦中,听见有人这样问。
“他唤我‘阿瑟’……”
她在梦中答。
最后一丝清明神思坠入迷雾中前,她模模糊糊,梦呓一般地呢喃:“殿下亲近之人何以为唤……?”
“怀都。”慕容淙,字怀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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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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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 1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