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嚎叫者并非旁人,正是云瘸子的亲娘方宝珠。
云章对她的印象就两个字——极品。
实打实算起来云章跟方宝珠并不是太熟,追根究底还是因为云瘸子木讷寡言不得方宝珠喜欢,不然也不会连娶亲都不曾就把人分了出去,且只得了一亩水田及一个破房子。要知道,云家当时可是有十亩田地并一座刚修的新房,在村里算是过得好的。
可偏偏这样的条件,却将云瘸子这么随意的打发了,不是狠心父母都干不出来这种事。
更甚至方宝珠怕被云瘸子扒上,更是直接放言说以后不必走动,就当没这个亲戚。要是在村里面碰见,包括方宝珠在内的其他云家人也都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许是被伤透了心,云瘸子也不去戳人眼,除了逢年过节便不再上门,就这,还是他厚着脸皮去的。
云章记得很清楚,云瘸子收养自己的时候,因为他当时年纪太小只能喝奶水,云家大媳妇又正好生了个女儿,云瘸子就拿了五个鸡蛋、然后舔着脸上门想求点奶水,结果直接被云家人骂了出来,连同五个鸡蛋也被方宝珠扣下。后来,还是黄婶看不过眼把她家大儿子的奶水分了些给他,然后教云瘸子熬米粥炖辅食才将他养活。
这事云章没亲眼看见,但黄婶过来看他的时候没少念叨云家人狠心,云章又不是真幼儿,便也记住了。
从那之后,云瘸子逢年过节也不往云家走动了。
白拿了几年东西,骤然不来,方宝珠像是被剜了心,气的直骂云瘸子白眼狼,没且少用云章不是他亲生的这件事戳云瘸子肺管子,云瘸子除了伤心难过之外什么也不能做。
再后来,随着云章长大养了鸡鸭,还渐渐能往城里卖鸡蛋鸭蛋,方宝珠看了又不顺心,想将这些东西扒拉回自家去,但云章才不惯着她,仗着“年纪小”,直接跟她对骂,有时候端着脏水就泼。可能是比她更蛮横,更会跟村里人卖惨,加之村里人也知道方宝珠的德行,方宝珠吃了几次亏,便也不再妄图想得到那点东西。
可眼下,瞧着那么多好东西,方宝珠眼红的滴血,故态复萌,再次找上了门来,云瘸子不给,她直接上手抢。
云章忍不住心想,这究竟是哪里来的不要理的老东西!
这般想着,云章匆匆将手里的东西放下,然后直接挡在想钻进屋去拿东西的方宝珠面前,“你想干什么?”
方宝珠多次在云章手上没讨着好,恨极了他,嘴里也不干净,“我云家的东西,小畜生你给我滚开!”
云章冷笑,“我的东西,什么时候成了你云家的?”
方宝珠指着云瘸子,“他是我肚皮里爬出来的,他的东西就是我的!”
要不是顾忌着云瘸子就在当场,云章真要怼一句“我还以为他是捡来的呢”。他看着这个脸皮比城墙还厚的人,只道:“我可不是从你肚皮里爬出来的,而这些东西都是旁人送给我的,跟你可没半点干系。”
“你!”方宝珠气的面色扭曲,“小畜生,吃了我云家那么多东西,你合该孝敬孝敬我!”
此话一出,人群中传来一声嗤笑,然后大家哄堂笑开。
有不对盘的老妇人直接嘲道:“人家可没吃你家一粒米一滴水,当初云瘸子拿着鸡蛋去想换口奶水,还被你们扣下鸡蛋赶出来了,方宝珠,这才七八年过去,你不会就忘了吧?”
另一位跟方宝珠有嫌隙的老妇人也笑道:“要说章哥儿该孝敬谁,那也得是桂花,毕竟可是人家从儿子嘴里省出一口奶水把章哥儿养活的,跟你方宝珠有什么干系?”
两人起头,周围苦方宝珠久矣的人皆你一言我一语的细数起她曾经干过的“好事”来。
要换旁人,可能脸皮都臊红了,在此地定然再待不下去,可方宝珠并非如此,她直接跟人对骂起来,说他们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他们云家的事跟他们不相干!
这骂街的威力,看的人简直叹为观止。
这唱念做看多了便也习惯了,云章根本不惧,等她骂累了,蛮横的想倒回头来抢东西,云章才道:“今天你要是敢拿我一分一毫的东西,我就去衙门告你偷盗!”
方宝珠呼吸一滞,继而冷笑,“儿子孝顺老子天经地义,我拿我儿子家的东西,谁能定我的罪!”
云章暗骂不要脸,“当初你们将我爹分出去的时候就说过不再来往,相当于是断亲,何况这些东西都是旁人送我的,我跟你可没丝毫生养之情,你这套缘由在衙门可说不通。”
方宝珠大字不识,自然也不懂律法,听云章这么说,方宝珠心下难免迟疑,但也仅是一瞬间,随后就道:“你是我儿子养的,算起来我也是你长辈,不知道孝顺长辈,读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不成!”
说着,方宝珠不耐烦的伸手推人,云章心理再成熟眼下也只是个八岁的孩子,而方宝珠常年干活力气大,云章哪里是其对手,竟被推搡到一边,要不是他反应快,能直接跌到地上去。
云章眼底划过一丝暗芒。
云瘸子也是真的气到,瘸着腿挡在方宝珠面前,痛苦出声,“娘,我早被你们赶出家门了,现在你又想干什么?!”
方宝珠看到他就烦,“赶出了家门那也是我肚子里出来的,我想拿你的东西你还能不给不成?!”
说着,一把将人推开就朝箱子奔过去,抬手想掀箱盖,却发现是上锁的,方宝珠气的骂骂咧咧,到处翻找钥匙。
因腿脚不稳被方宝珠推倒在地的云瘸子爬起来想去阻止,可云家其他几个人速度更快,直接挡在两人中间,云老大说话还冠冕堂皇的,“老三,虽然不住一个屋檐下,可你也不能不孝顺娘啊!”
云老二也说道:“就是啊,老三,不是我说你,娘十月怀胎把你生了下来,你可不能当白眼狼。”
孝道压头上,方宝珠拿东西名正言顺,闹到衙门去也不怕,但兄弟间就不成了,所以云老大等人不拿东西只挡人,反正东西拿回去大家都有份。
这一幕,气的云章眼都红了,他脑子飞速转动,想许利让村里人帮他,熟料云瘸子却突然转身出了屋,快步钻进灶房,然后提着菜刀就往这边走。
云章瞳孔一缩。
人群中眼尖的人也被吓的忘了声。
云瘸子速度极快,眼眸中带着执拗与疯狂,明显是气到发疯失了智,云章心道不好,急忙喊了声,“爹!”
孤注一掷的云瘸子充耳不闻。
云家几人随着云章那声喊转过身,迎面而来的就是发着狠的一把菜刀,那一瞬间,他们吓到心脏骤停,下意识的躲避,刀尖堪堪擦着云老大的肩膀过。
到处翻找钥匙的方宝珠被这一变故吓到,扯着嗓子尖叫一声,结果却将云瘸子注意力吸了过去,他眼睛里带着死志,声音也哑的吓人,“既然血缘挣脱不开,那我先杀了你,再把命赔给你!”
看清云瘸子眼神那一刻方宝珠是真的怕了,喉咙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云瘸子却已经抬起了手。
方宝珠面露惊恐,连躲避都忘了。
云章集聚浑身力量,死死抱住云瘸子的腰,嘴里大喊,“爹,你冷静点!”
云瘸子挣扎起来。
云章不松手,“爹,杀了她你也完了!”
院子里看热闹的人可算是回过神了,黄婶匆忙大喊,“云瘸子,你要是把命赔给了她,以后章哥儿怎么办,他还小啊!”
“是啊,云瘸子,你可不能杀人!”
“快把刀放下!”
“……”
大家纷纷相劝,却也不敢靠近,唯恐失去理智的云瘸子连他们也砍。
云章察觉到云瘸子的动作有所迟缓,立刻安抚,“爹,把刀放下,这些事情能解决的。”
云瘸子没放下刀,但也没再动手。
他死死的盯着张大嘴巴、吓到抖如糠筛的方宝珠,一双眼黑黝黝的,仿佛下一刻就能让她归西。
他喃喃似的,“血脉斩不断,我自己斩还不行么。”
就这么一句话,方宝珠被吓的瘫软在地,惊惧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哪里还有之前趾高气昂的模样。
不仅仅是她,云家其他人也快吓尿了。
正此时,原本正在水田里插秧的村长总是赶来了,也不知道是跑的急了还是眼下情况太过骇人,他胸膛起伏不定,忙喊了几个汉子去将云瘸子手里的刀抢了。
云章绷紧的神经微懈。
云瘸子维持原状没动。
村长很快朝周围人了解完情况,当即把方宝珠几人骂了一顿,“既然分了家,当初也说了不来往,那就不该上这个门……”
方宝珠等人一句嘴也不敢还。
骂够了,村长看着眼神空茫的云瘸子,内心长叹口气,宽慰道:“章哥儿是个出息的,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可千万不能想岔了。”
云瘸子没说话。
村长知道云瘸子这是被伤狠了,不然一向老实的人不可能动刀子。他嘴唇动了动,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能拍拍云瘸子的肩,然后遣外头的人走。
他临离开前,又单独对云章说了两句,“云瘸子这些年过得苦,得了你这么个儿子也看重,现在连刀子都动了,以后你可得好好孝顺他。”
云章认真应,“我知晓。”
村长又叹口气,这才抬步走了。
今天这热闹过于骇人,边上一圈看热闹的也被吓的不轻,随着村长一走,他们也不敢多待,三三两两很快就散了。不过私底下的议论怕是三天三夜都不会结束。
黄婶叫云章好生劝劝云瘸子,然后也回了。
顷刻间,哄闹的院子便陷入寂静。
云章望着还站在原地出神的云瘸子,心中暗骂方宝珠几个不是人,将老实人逼疯了。随后,他拐到云瘸子前侧,温声道:“爹,坐会儿吧,站着也累。”
边说,他边伸手将云瘸子往条凳上扶,云瘸子则机械的跟着走。
待他坐好,云章又说道:“爹,奢求不来的亲情就别奢求了,你还有我,以后我孝顺你。”
云瘸子沉如死水的眸子动了动。
云章笑的温柔,“忙了一早上,爹你肯定也累了,先在这歇会儿,我去收拾收拾,然后将饭做上,该吃了。”
云瘸子慢慢的嗯了声。
见他肯说话了,云章心底也不觉微松口气,然后起身走了出去。
因着那一堆吵闹,堂屋及院子里有些东西被碰撞乱了,云章一一归置好,又用扫帚将地扫了扫,这才回灶房生火。
至于那把菜刀,早被夺走刀的汉子放回了灶房里。
烧鸡只需要热一热,但洋芋是来不及去挖了,云章干脆将条肉切了一截下来,打算和豆干一块炒。青菜是现成的,打个鸡蛋做青菜蛋花汤就行。
既如此,云章点上灶洗锅添水,预备做个干米饭,不放杂粮,让云瘸子舒舒心。
菜切好备好,米也滤起来蒸上,云章不放心云瘸子,端上一碗米汤,然后朝内屋走。结果,还没走到门口,他就听到了里边传来的啜泣声。
云章一下子停住脚,内心酸涩的厉害,头也往上扬了扬,遮住了眼里的情绪。
他没打搅云瘸子,站了会儿就端着那碗米汤倒回灶房。
炒菜,炖汤,剁鸡。
饭菜摆上桌,云章才又去喊人,走过去的时候还下意识放轻步子,怕云瘸子听到响动尴尬难堪。不过,到了门口探头,却见云瘸子正坐着出神,眼睛里有些血丝,可好歹没再流泪。
云章不着痕迹的清清嗓子,语气自然的喊,“爹,吃饭了。”
云瘸子转过头。
云章笑道:“今儿运气好,徐记的烧鸡还没卖完,就买了一只,可香了,你可得多吃点。”
云瘸子发泄了一通,眼神没之前那么执拗空茫了,好歹是站起了身。
坐定,云章给云瘸子盛了饭,云瘸子精神头不太好,饭菜几乎是机械的往嘴里塞,云章跟他说话的时候他注意力也不太集中,时不时的会走神。
这样的情况叫云章眉头蹙了蹙,心中有些忧虑。
晚上洗脚时,当云瘸子因为走神将木盆给踩倒之后,云章再也没忍住,直接提议:“爹,我们搬到渝州城里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