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槐?”何疾之向谢羡青所在地方奔过去,却没有看见她的身影,着急之下唤起了她的字,听见没有回应,又急切地唤了一声,“阿槐?”
何疾之来到岸边,方才谢羡青在的地方有一块大岩石,如今人影不见,只看到空荡荡的岩石周遭一圈一圈的水波往外荡出去。何疾之暗道不好,谢羡青怕是给栽进水里了。
捏了一把汗,何疾之脱掉鹤氅,掀了下裳,连鞋都来不及蹬掉便要往水里去,却见谢羡青从石头后面直起身来,开口止住何疾之要下水的动作,喊道:“诶,别来别来。”说笑着朝何疾之靠过去,扬起手中已被拍晕的鱼,道:“你就说我厉害不厉害?”
何疾之有些生气地叫了一声谢羡青的大名。
谢羡青把鱼扔到何疾之脚边,一脸无辜地问:“怎么了,勿正?”
看着脚下一动不动的青鱼和翻身上岸正在收拾自己的谢羡青,何疾之咬了咬后槽牙,道:“日后别平白无故地叫唤。还有,我叫你的时候,你要答应我。”
“你不是银角大王,我不是孙悟空,你叫我的时候我为何一定要应?”谢羡青又和何疾之玩笑起来,看着她恼火的神色,谢羡青忽然想起了什么,向前逼近了一步,问道:“平顶山莲花洞的金角大王和银角大王,乃是唐僧平地里起的心魔。你有什么心魔,勿正?”谢羡青目不转睛地看着何疾之,眸光流转,真挚却隐秘。
何疾之一时语塞,缄默半晌,被谢羡青直勾勾的目光看得手足无措,终于开口时,却结巴起来:“你……你随便乱叫,我会分不清你是真出事还是假出事的。”
谢羡青笑了笑,把鱼放到岸边的石头上,从何疾之带来的包袱里摸出小刀,开始处理起鱼来。看何疾之还呆楞在那里,忽然说道:“我就说我没看错人。我幼时落水,边上那些兄弟姊妹们,无不是各玩各的。品性好点的,才去帮着找了我府上的家丁来。你倒好,何疾之,你一个三天两头抱着药罐子的弱女子,还敢下水来找我,不怕水深处有暗流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这……你和我同游,我不下来救你,你爹能饶我?”何疾之脸红脖子粗地争了一句。
“哦。”谢羡青点点头,假装自己没看清何疾之方才的慌乱和她额间渗出的汗珠,“那你日后便叫如槐吧,或者阿槐,我必当应你。”
何疾之有些犹豫。
女子许嫁,笄而字。女子在笄礼上起字,而笄礼是女子许嫁以后出嫁之前所行之礼,若女子二十未嫁,也要行笄礼以示成年。
谢羡青此前说受不得那些繁文缛节,缠着何疾之一道,悄悄给自己起了字,还让何疾之私底下以字唤她。
但是何疾之觉得,字与嫁娶之事相关,自己也不便随便称呼,便总是有意地避开如槐这个称谓。
谢羡青看着何疾之三番两次的沉默,也没了兴致,有些不耐烦地赶人道:“快去捡柴,等会儿本大小姐的鱼都处理好了,火还没升起来,你可就吃不了烤鱼了。”
“好。”何疾之转身准备走,步子还没迈出去便顿了一下,低低地喊了一声,“阿槐。”
看着落荒而逃的背影钻进了树林中,谢羡青才没忍住笑出了声,暗道了一句:“傻子”,而后手起刀落,游刃有余地破起鱼来。
说起来,还得感谢幼时袖手旁观的那些人,谢羡青后来不服气地学了凫水,才能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下何疾之,也歪打正着地撞破旁人口中的白瓷公子,原来是位花瓶小姐。
谢羡青手上动作不停,脑海中思绪纷飞,将何疾之幼时被人嘲笑没爹没娘受同窗欺负的场景又过了一遍。
“可怜的孩子。”谢羡青叹了口气,为自己还没有出嫁就已经有了为人母的慈爱而不可思议。
“嗯?哪家的孩子可怜?”谢羡青口中可怜的孩子抱着一大堆柴禾走过来,听见谢羡青的尾音,压抑不住好奇心,顺口问了一声。
谢羡青眼睛都不眨一下,顺其自然地答道:“这条鱼家的。”
往已经被洗干净血水的青鱼身上望了一眼,何疾之收回了目光,把手里的柴禾放到了地上。“原来如此。”何疾之搭起了一个架子,又摸出火折子来,点燃了树叶,火苗很快就窜起来,枯枝败叶也悉数被引燃。
何疾之呛了几口黑烟进嘴里,眼睛也被熏得流出泪来。
谢羡青走过去,把鱼架好放在火上,然后从怀中摸出手绢来要给何疾之擦眼泪。“所以说君子远庖厨嘛。‘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就怕君子恻隐之心动得太多,百姓就没有肉吃了。”谢羡青顺着自己扯的谎又说了几句。
刚处理完鱼的手有一股腥味。山溪水里长大的鱼的腥味并不难闻,但也说不上好闻。何疾之连忙接过谢羡青的手绢,不让她的手再靠近自己的鼻子。动作间,何疾之也附和了她一句:“比如今日你若是心软,你要赏我的烤鱼便没了。”
谢羡青见何疾之果然被自己骗到,便眉开眼笑地走到火堆旁,把鱼移得远了些,让火苗堪堪能挨着鱼身,嘴上嗔怪道:“随我一起烤了那么多条鱼,还要被烟呛到,看来不够熟练。下次再来。”
何疾之把手绢放到溪水里洗了洗,又往回走,闻言应道:“好,谢大小姐。”
两人吃完烤鱼,又在岸边游玩一番,才磨磨蹭蹭地往城中赶。回去时夕阳已落山,街上影影绰绰。
“天色已晚,我送你到谢府门口罢。”何疾之看着身旁玩得有些疲惫的谢羡青,开口道。
谢羡青扬起笑容,答应得爽快:“好呀。”
二人于是左拐右拐,从城东的一条小巷子拐进了谢府的侧门。何疾之便在不远处的拐角站定了脚跟了,轻声道:“你快回府罢,我就在此地看着你进去。”
谢羡青看眼前说得一本正经的人,忽然靠上去,极快地拥住何疾之然后又撤开,对上她有些讶异的眸子,道:“我听闻,异域之人便是这般与友人道别的。你不会拒绝罢,小花瓶?”说罢,又展开双臂示意何疾之主动再来一次。
何疾之眉尾颤了颤,看向谢羡青。谢羡青的眸中波光潋滟,映出了街边稀稀拉拉的灯火,也映出了远处若隐若现的星光和天色。何疾之当然也从她的目光中看见了自己朦胧的身影。
只迟疑了片刻,何疾之便走上前去,轻手轻脚地将谢羡青拥入怀中。比起自己,何疾之觉得谢羡青更像是一件精巧的瓷器,那样的玲珑剔透,又那样的洁白无瑕。可是君子不器。何疾之暗道。
怀中之人服帖地靠在何疾之肩头,颇为惬意地吸了口气,然后说:“你好臭。回去记得沐浴,别把何府的人熏死了。”
何疾之一时语塞,羞意爬满了双颊。还未来得及松开谢羡青,谢羡青便主动推开何疾之,快活地往前走了几步。“路上小心,勿正。”谢羡青留下这句话的时候,头也没回。
何疾之在心底笑了笑,趁谢羡青走远了,抬起手来闻了闻。臭么?并不。何疾之能闻到淡淡的松烟墨的香气,夹杂着暖阳下的花香,一并洋溢在何疾之的鼻间。
小兔崽子。何疾之暗自笑骂,转身准备回府。
何府与谢知州的府邸只隔了一条巷子,于是这条没有谢羡青在身侧叽叽喳喳的路,倒也并不十分漫长。
刚抬脚往前走了没几步,何疾之便被人叫住了。
“何公子留步。”
转身看去,何疾之看见一个家丁模样的人站在自己身后。见自己注意到他,他便在原地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何疾之没有说话。既然在暮色中这般唐突地叫住自己,便总不会拒绝自报家门罢。
家丁识礼,脸上挂着疏离的笑意,道:“小的是谢府家奴。谢大人有请。”
何疾之颔首,跟着家丁进了谢府偏厅。
偏厅所在的地方一片静谧。云州知州谢延等候在偏厅里,瞥见何疾之进来,淡淡道:“坐罢。”
何疾之作揖道:“谢过大人。”
“她果然是与你一道出去了。若羡青有失礼之处,还请小公子担待则个。”谢延看着何疾之谦和的模样,说话的声音也并不大。
何疾之道:“不敢。”
谢延看着面前的年轻人不温不火的模样,也不欲与她绕弯子,放下手中的茶盏便开门见山地说道:“我们谢家,是留川谢氏,比不得京城的高门大户,却也是个百年士族。我家小女,虽然性格顽劣了些,但模样与学识,悉数世家女中的上乘。小公子聪颖过人,应当知道我在说什么罢?”
何疾之听着谢延的话,心底有些异样。她低头不语,不知如何作答。
谢延被面前的白瓷公子的沉默闹得不耐烦,自己将话补全了:“你虽然品貌才学皆是人中龙凤,但她日后的夫君,必定是世家子弟。所以你,离她远一点。”
话已经讲得如此直白了,何疾之再不应声,便是失礼了。喉头动了动,何疾之抬眼直视谢延,道:“谢大人误会了,晚生视令爱如姊妹。”何疾之说得不卑不亢。非分之想?她可不敢。
此话一出,倒是让谢延沉吟片刻。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何疾之,才悠悠道:“既然如此,他朝若你有功名在身,我便认你作义子,让留川谢氏荫庇你一二,亦无不可。”
何疾之在心底叹了口气,暗道纯良的谢如槐,怎么有这么一位精明的父亲。要把自家女儿用来与豪门世家联姻不说,竟还想待身无长物的自己入仕后,一并为他所用。
“晚生才疏学浅,留川谢氏之于晚生,更如齐大非偶。”何疾之一口谢绝了谢延的算盘,不待谢延开口,又道:“天色已晚,晚生告退。”
何疾之丝毫不给谢延说话的机会,谢延看着何疾之匆匆离开的背影有些气急,转而忽然笑了起来。
1.心魔一说建立在“西游记的所有妖魔鬼怪都来自唐僧的心魔”这一理论基础和思维体系上。相应的,平顶山莲花洞对应的是“平地生魔”。
2.谢羡青的字:“蓝三种:蓼蓝染绿,大蓝如芥染碧,槐蓝如槐染青。三蓝皆可作淀,色成胜母,故曰青出于蓝而青于蓝。” ——(宋)郑樵《通志》
3.“女子许嫁,笄而字。”——《礼记·曲礼上》
(古代女子许嫁以后才命字。)
4.“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孟子》
(君子对于飞禽走兽,见到它们活着,便不忍心见到它们死去;听到它们哀叫,便不忍心吃它们的肉。所以,君子总是远离厨房。)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离她远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