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真似假的呼唤落在耳边,像一道利剑劈在了鸿蒙中,给她混沌的脑中带来一丝清明,楚萱迷茫地抬了脸。
就因这一动作,强忍着的泪意便陡然失了控,热液从眼眶中一下涌出。
她从不想被任何人看见窘迫,立刻再度垂了头,抬起袖子擦泪,手背盖眼之时,记得刚才眼前一晃而过的画面——
远处车流如织,从左到右,斜成一道光箭般,于这支箭前,由远而近走来一个男人,步履平缓。
她头顶处,大屏广告的灯光正是白的时候,像月色,镀了男人满身满脸,身姿笔挺,气质清雅,眉宇微拧,眼中有抹不解之色。
行至她近前,陆淮保持着皱眉的模样,垂眼看她。
再抬头的楚萱眼眶通红,仰视他的脸蛋若清雪莹光,五官分外美丽,却惨白如纸。
陆淮心口那团正燃烧着的怒火顿凝。
分明来找她算账的,她现在这个样子,他的账如何算?
楚萱看看他人,有些恍惚:刚才那声,到底是她的幻觉,还是出自他之口?
她犹豫间,看到挺拔的男人在她跟前缓缓蹲下身,脊背笔直,气势并没因他此刻身高放低而低下分毫,眉宇间还有抹她似乎熟悉的神色。
她头脑发胀,一时没能探究这抹熟悉来自哪里,就听他沉着声问她:“你病了?”
他语调冷淡,明明说的是关怀她的话,但又让人感觉得出是他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楚萱心中的疑窦在汹涌的痛感中翻腾,对他的行为有些不解。
她依旧蹲着身子,等着这阵似乎要撕碎她的疼痛过去,没开口。
看她一脸痛苦,陆淮暗中攥紧了拳头:他到底哪里来的不值钱的善心,要对这个不辞而别绝情甩了他、践踏他心意的人心软?
才这样想,楚萱就咬牙深呼出一口气,身子跟着颤抖了下,脸色更白了一分。
陆淮闭了下目,缓了缓心中的五味杂陈,再开口的语气有些对自己恨铁不成钢的切齿:“我送你去医院。”
楚萱摇了摇头,低声:“不用。”
陆淮话语坚决:“我给你打120。”
楚萱一下抬头看他,哪有人因为痛经打120的?看陆淮真拿出了手机拨号,她急得一把按住他手机:“你别打。”
盖在他拇指上的手指一派冰凉,不知是被她的温度冰得,还是被她的动作惊得,陆淮身子僵住。
他掀眸看楚萱,楚萱语气有点嫌他自作主张的不耐烦:“我说了不用。”
讳疾忌医。
陆淮破天荒语气刻薄:“有病不去治,你是打算横尸街头?”
他话落,落在他拇指上的指尖轻颤了下,楚萱与他对视,眼神从惊讶变得犀利。
横尸街头。
她比谁都在努力活着,这人懂什么?
陆淮对上她的一脸冷漠,看她本柔弱的目光渐渐清明,也变得锋锐,她缓缓站起身,与刚才楚楚可怜的状态截然不同,像一下穿上了某种防备谁的盔甲,疏离又怪异地问他:“是陆先生您……刚才叫我‘同学’?”
她学的专业男生稀缺,即使她换了几轮班级,也不至于认不出自己的同学来才对。
可她话落,广告屏一瞬变换,变成了浓墨重彩的绿色,随她站起身的陆淮穿着一身白衬衫,领口也被光染变了颜色。
一见此景,再回神过来他刚才喊的分明是陆萱,楚萱心中浮出一个猜想,鸭羽般的眼睫微微发颤——
她遥远的年少时期,曾有个少年,也是这样穿着带绿色领口的衣衫。
也姓陆。
是他?
路口的红绿灯已变了颜色,是车流停下、行人过斑马线的时间,天地间的嘈杂仿佛在这一刻全数停了下来,夜风微微,明月当空,整个世界只剩他们两人般。
楚萱听见他口吻似带着一抹似笑非笑、似嘲非嘲:“是我,陆淮。不记得了?”
确认了答案,楚萱觉得自己的耳朵里嗡鸣了一声。
陆淮的视线落在她苍白的脸上,看她目光从最开始的探究变为惊讶,而后垂了眸。他牢牢看着她,观察着她的细微表情变化,他设想过很多次她再见到他时的反应,到底是愧疚、是嘲弄、是不屑一顾,还是别的。
此时此刻,正到了一探究竟的时候。
可他千想万想也没料到,楚萱再抬眼看他时,脸上挂了层薄薄的笑容,欲盖弥彰地朝他说:“我不记得我们什么时候同窗过啊,你认错人了吧?”
陆淮心中一沉,随即冷嗤了一声,直白戳破她的伪装:“这里没别人,你用不着装。”
他高她不少,本就居高临下看她,此刻眼中还有种看穿真相而来的嘲弄感,在楚萱看来,这是一种俯视她的高傲,让她想到刚刚在公司里他处处对她讥诮,他明明认出了她,还对她那样。
怎么说两人也相爱过一场,做不到释怀,做到视而不见很难吗?楚萱脸上那抹薄笑也淡开了,她眼中的漠然并不掩饰地浮到面上。
“陆先生。”她疏离地称呼他,说:“我先走了。”
她抬步就走。
没想到两人一相见,她的反应竟然是扭头就走,陆淮心中自嘲,不明白自己几个小时都没忍住,急吼吼地来追问她是犯了什么毛病,她的态度在十年前就那样明确了,可他依旧问出了那句:“你就没话要对我说?”
楚萱视若未闻,脚步虚浮着,却往前一步未停。
她对他有什么好说的?
当初她那么需要见他时,那么渴望跟他讲话时,他人在哪?
然而,她的精神是坚定无比,身体却在拖后腿,人没走多久,下腹部剧烈的痛感就让她不得不屈服。
楚萱停了步子,头晕目眩之下,将手撑在了绿化带边一棵树的树干上。
陆淮本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再一次抽了支烟点上,这些年的苦闷大多熬在了烟里,但第一口烟雾才从鼻腔中吐出,模糊住他底部情绪正翻涌的沉沉眼眸,就见不远处的楚萱摇摇欲坠。
他的克制就跟烟圈般,她那边一动引来点风,给他一吹就散没了,他对自己嗤了声骨头轻,用力将烟头熄灭,大步走了上去。
站在楚萱身后,陆淮没再开口,视线沉沉盯着楚萱的背影看。
随陆淮靠近,楚萱鼻尖立刻有一股淡淡的烟味袭来,她眉心微动。
他身上的味道跟年少时期彻底不同了,眼中看她是冷沉的、是疏离的,没有一丝一毫当年的温和、纵容可言,那位被她追到手、被她拉下神坛的高岭之花,到底重新回到了他的漠然之上,身上多出来的矜贵气质更是她从未见过的陌生模样。
楚萱才松了些的嗓子再次泛哽,果然,她的那段人生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可她才好了些,为什么又要遇到他?
空气闷热,生理和心理的双重打击一起作用,楚萱觉得呼吸艰难。
冷汗与热汗一起交织,这时从额上往下滑,浸了一点到眼中,这点刺激让她强忍的情绪彻底失控,背对着人,她咬着唇肉,眼中的泪无声往下,落如珠。
陆淮看不见她隐在黑暗里的脸,只察觉到她的双肩在轻颤,知道她的身体状况不佳,他再次问她:“去医院?”
楚萱只想逃离此地。
她泪眼模糊,去包里拿纸巾。树下本就没多少光线,陆淮高大的影子还盖在她这一片,黑暗中,她手指颤着往装了不少东西的包里面掏,这一掏,面上的一包东西瞬间掉了出来,落在了陆淮脚边。
陆淮弯腰,将它捡了起来。
是轻盈、蓬松的触感。
再一看,粉色的包装,上面写了“裸感”两个字。
女性私密用品。
陆淮恍然。
他抿了下唇瓣,往前一步与楚萱站得并肩,去看她的脸,这才看到她泪痕满面,他心中猛然一缩,脱口而出:“你——”
他的问题甚至都没问完,楚萱从他手中将自己的东西迅速抓了回去,极快塞到自己的包中,头也不回,抬脚就走。
……
当晚楚萱意外地去了趟派出所,出来时天色已经大亮,看时间已经来不及回家一趟,就直接奔去了客户酒店。
才进大堂,就见到陆淮有些慵懒地坐在等待区的沙发里,衬衫西裤一丝不苟,视线落在手里的平板电脑上。
华丽的水晶灯与他身上那股骄矜气质相得益彰,他肌肤冷白,眉眼淡漠,一派出尘高邈之貌。
楚萱原地顿了顿,想到自己今天避无可避,朝他走了过去。
距离拉近,率先入眼的,是他剪裁合体的西裤绷紧,两条肌理匀称的长腿轮廓显露无疑,往上看,他面上神情专注,专注到,通身透着一种别人难以接近的疏冷气息。
她想到高中时无数次看到他跳舞的模样,周遭总是围着一圈观众,而他常在中间舞蹈,跳完后就和同伴开始讨论,也是当下这样,专注得不对任何旁人注目。
某种意义上说,他这种本质上眼高于顶的人,当年与她短暂玩玩、没了新鲜感就撤其实也合情合理,是她当时过于自负,将最后的希望压在他身上。
想到这,站得距离陆淮几步远,楚萱笑了笑。
陆淮掀眸时,看到的就是她那抹笑,笑里是一种显而易见的自嘲。
他盯着她没放,想要通过那双眼睫盖住的眼,看清楚她当年是如何能做到那样决绝的。
楚萱笑完抬眼,对上了那双含着怒意的冷眼。
有昨晚那段对话在,今日明亮的灯光照着,陆淮五官分明就在眼前,她无法当作无事发生过,看到他这样的眼神,她下意识想扭头就走,但残存的一丝理智控制住了她。
都是为了生活的成年人,她与他只不过是工作上有短暂交集罢了,面上又何必搞得过于难堪?
这样一想,她将情绪一收,神色自若地主动说:“早,马丁先生他们在吃早饭了吗?”
她声音疲惫,陆淮目光一晃,再多的怨怒情绪都卡顿住。
她眼中红血丝密密麻麻,衣服也和昨天一模一样的,是一派根本没回家去过的样子,眼中浮现出她昨晚的泪眼,他难免去猜想,她都痛成了那样,是为了什么重要事熬了一夜。
他沉默着不答她话,楚萱彻底歇了跟他交谈的意思。
环视一圈,可惜没见到昨天的客户,再看眼时间,离说好的碰头时间还早,她便又转头出了酒店,到附近的便利店买早餐。
再回酒店时,在大门外看到正在抽烟的陆淮,一旁还有几个穿着打扮高级的人,都带着笑跟他在攀谈,居于几人之间,他一派鹤立鸡群,显然是他们几人的焦点。但陆淮神态微懒,别人对他笑着,他只是时不时点头,并没开口,像忙着抽自己的烟。
在楚萱看他时,他掀眸瞥了过来,四目相对,楚萱视线一收装没见到他人,径直往门内走,但陆淮长腿往前几步,直接挡在了她进门的必经之处。
楚萱对他忽变拦路虎的行为既意外又不解,见陆淮眉目沉沉看着她吐了口烟,语气淡淡:“你去哪了?”
“吃早饭。”
“我问昨晚。”
楚萱看他一眼,并没回答,脚步绕过他直接走了。
陆淮瞥着她背影,猛吸了一口烟,但郁气也没有随风散。
才跟他攀谈过的几人看他被人扫了面子,脸色一下变得沉郁了几分,不由互相对视了一眼,那句“那女的是谁”不约而同都在他们心中徘徊,但谁也没不识趣地上前求证。
片刻后,他们见陆淮碾灭了烟,纷纷招呼说:“陆总下次见。”
陆淮侧脸来点了下头,抬步进了门。
他坐去楚萱不远处,沉默着递给她一张名片。
楚萱疑惑他给她名片做什么,看着陆淮没有伸手接,这个客户接待完,他俩不会有任何交集,有什么必要留联系方式。
四目相接,陆淮淡声道:“我不是他们的翻译。”
楚萱这才看向他的名片。
待看清楚上面的文字时,她觉得有人在她耳边敲了一记响锤——
「CG公司副总经理、产品总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