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柏来到留都时,中秋之欢犹存,秋闱之榜未发。他站在贡院附近最堂皇的鹤鸣酒楼的门边,看学子塞满客堂,三五成群地围着酒馔噪聒:刚刚结束的乡试是百说不厌的话题,有人将逐篇默出的试文交予同伴传阅,从他们的推许与批判中卜算自己的功名;有人说起考场的奇人轶事,最常衔于舌尖的是那名足足八十四岁的老贡生。他参加过二十四次乡试,最终惨死在蚊蝇萦绕、暑气熏蒸的考棚。被绳索吊出明远楼的高墙之外时,他的嘴巴犹然大张,那句临终大喊出的“其臭——可知也!”不知骂的是号舍还是自己(注1)。谈厌了秋闱的,说起南都盛景,栖霞漫山红叶,瞻园堂阔宇深,秦淮河波如绮,白鹭洲水涟涟……又有人接了句“秀色可餐,岂风景哉”,把话题引向艳绝天下的南曲名姬、上厅行首,“凤影鸾音画烛前,红衫紫带使人怜。兰香宜出风尘表,绛树还来歌舞筵(注2)”……方柏的心头压着沉甸甸的事情,胃肠却与行囊一样空空如也。见眼前的同龄人被服绮绣,而自己敝衣沾尘,站在酒楼门前颇煞风景,不由心生羞惭,又听他们往来皆是一口流利官话,而自己初来乍到,话语中还带着浓重的乡音,则更是面红耳赤。店中的伙计迎上前去,躬身笑道,“这位客官,进店吃些什么吧?”
“我不是来吃饭的,”他努力说着不伦不类地官话,腹中传来的辘辘肠鸣令他愈发局促不安,“我想向您打听件事。”
“客官您说。”
方柏示意伙计附耳过去,“我有重大冤情要诉,不知该去寻谁?”
伙计见他问得郑重,也随之敛起笑容,“既然是冤情,当然该去官府啊。”
何尝没去过官府?方柏一下渡船便直奔太平门外的大理寺,门房见他高眉深目、面色黝黑,不似中原之人,更何况既无路引又无功名,显是偷跑至此,不等他开口就已唤人驱逐。他被推搡到街上,衣袖被扯开一道长口不说,陈情的状纸也被撕成几片。一忆及此,方柏捂住酸痛的胳臂,黯然摇了摇头。
“客官既不愿去官府,那小的也不知该怎么办了。”
人命至贵,公道关天,何况还牵扯着百万生民。既然官府不愿受理,那他便直接找上权门。方柏在松鹤楼外观察良久,正是为说动一公卿子弟,由他牵线,将冤案的真相上达天听。他的脑海中百转千回,却无一语可以道人,见伙计侧身迎向他人,连忙拉住对方,脱口而出道,“我想找江元辅!您知道他住哪里吗?”
偌大南京城,他所知道的高官也只有江永了。
“什么?你要找……”伙计被吓了一大跳,忙把方柏拉到门外空地处,小声警告道,“江元辅也是你敢去见的?不要命了?”
“为何这样说?”
“这……总之,若不想被打得鼻青脸肿,还是不去的好!”
如此讳莫如深,令方柏更加不解,“元辅若不想见,把人请出去便好,何须棍棒相加,给别人留下话柄?”
“小的哪里知道?这位公子,您可别再为难小的了!”
“但在下确有要事需见元辅,还请阿哥指条明路!”
“这位相公,不知寻家父有何贵干?”
方柏循声望去。晦暗的苍穹之下,有公子闲步而来。剑眉、星目、皓齿、朱唇,如狂醉的天公洒下笔端的金墨,烨然之容貌足可烛照两楹。然而他的风姿又是那样萧肃,如松下风,拂去华贵衣饰,显出一身剔透的清骨,如春月柳,俊美皮相之下,两目流转碧玉的光华。
也只有这般金相玉质之人,声音才会清亮得宛若钟磬。方柏如是想,霎时有风穿过檐廊,一切尘嚣都消隐了。
“江大公子!”方柏尚在怔愣,伙计已抢先上前,“您可好久都没来了!”
“到浙江赴了场乡试,昨日刚回南京,”江颢颔首笑道,“一年未见,阿哥更显精神了——家中和店里都好?”
“托公子鸿福,一切都好,”伙计在眼角牵出细密的笑纹,真如江颢所言般容光焕发,“黄公子已在雅间等候多时,小的领公子上去吧。”
“阿帆,你先随阿哥把礼物送上去,告诉成森兄我随后就到,”江颢打发走江帆,转头向方柏一揖道,“在下江颢,小字和徽。请教尊姓台甫?”
“方柏,草字茂林。”
“原来是茂林兄,幸会幸会。适才听兄台提及家父,不知是有何事见告,可否令弟先行受教?”
突如其来的转机令方柏心情激荡,去岁今朝,千头万绪,一齐堵在他的舌尖,打了几番手势,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方柏羞红了脸,赶紧从怀中将状纸取出——被大理寺撕成的碎片还未来得及补缀,仓促拼凑后才发现这里缺了一角,那里少了一段。江颢随而观之,读出事件的大概。他的神情逐渐凝重,抢在众人围观之前打散了状纸,“楼上还有雅间吗?”他转身询问。
“最近来店里吃饭的人多,楼上已经满了。”
“茂林兄远道而来,合该由弟接风洗尘。然而江颢已有前约,只好委屈兄台在堂中就食,”江颢看向方柏,沉声道,“餐饭之费一应记在弟的账下,待饭后同归寒舍,我来为兄引见——在此之前,还请莫将此事告予他人。”
说罢拱手一揖,在众人的注目中收下状纸,从容登楼而去。
江颢快步行至房前,一声敲门未落,雅间骤然开敞。“江颢哥哥!”一个肉团飞扑到他的怀中,“你终于来了,琛儿等好久啦!”
小家伙力气不小,撞得江颢一连退了几步。江颢扶住他,伸出的手被扭动的身体挣脱,“要抱嘛!”
周琛是蓟辽督师周绪的独子,去年被送来南京时还不满十岁。弘光元年南北议和,双方放弃对当时三处相对独立的藩地:河南、山东及朝鲜的实际统领。事随时移,如今贺氏割据已经覆灭,宣顺相争于襄阳,顺景相争于三川。而大宣苦心经营的关宁防线也因守将的背叛全部失守,周绪率大部军队退居登莱,只留零星兵卒潜入白山黑水的密林深处。他致书宣廷请求支援,而代价则是将幼子质于南都。江家父子待周琛宠溺非常,图维国策之外,更是对挚友大公为国的感激与小儿年幼离家的歉疚。好在周琛懵懂心宽,未曾将思情别绪略萦心上,摆脱颠沛之苦,又入绮罗之乡,年来吃喝玩乐,没怎么长高,却是胖了不少。江颢身长体瘦,抱着周琛摇晃进门时,“顽石坠玉树”五个大字立时跳入黄树脑海,他不禁哑然失笑,“多大了还要抱,也不怕外人笑话——还不快下来!”
周琛勾着江颢的脖子不理他,被黄树直接拽下来。面对小儿拳打脚踢,黄树先是忍让,看他一味胡搅蛮缠,逐渐失了耐心。江颢见黄树黑了脸,连忙拉过周琛,将果盘里的蜜橘塞到他的手中,“樊江运来的橘子,尝尝看?”
江颢来前周琛已吃过不少,但兄长递过来的总是更甜些。江颢安抚住小儿,又歉然看向黄树。黄树冷哼一声,拨转话题道,“刚刚你和那小獠子说什么呢,怎么这么长时间?”
“一些小事而已,兄长不必在意,”江颢顾左右而言他,“成森兄年来整理漕务,不知可还顺利?”
黄树此生最大的梦想,便是率领舟师驰骋江海,所当者破,所击者服,让水匪海盗倭寇西夷全都望风而降。然而朝廷让他出任巡漕御史,维护的是河道,监管的是钱粮,使人非尽所长不说,还把一层又一层的上官压在他的头上:欲剿啸聚水泊之强盗,苦无兵卒,公府行文只命他少生是非;江上夹带私盐、重货的多是官船,用一索十,侵夺民力,却因背靠大树,完全肆无忌惮。至于进行“漕耗归公”,即裁减、规范随漕粮加征的漕耗银米,将其固定用于漕粮兑交、挽运及州县办漕经费的改革(注3),虽然竭力整顿、民力稍苏,终究是积弊已深,难以尽返。“袁氏性贪,令其接手漕政改革,恐不久章程废弛,故弊复萌,”卸任回京后,黄树曾向江永不忿道,“譬如筑堤,本为抗洪防涝,一朝溃决,则水患倍之。今上非愚,怎会出此昏招?”
黄树提到的“袁氏”,乃隆武帝母舅、兴昌伯袁道成之子袁胜,本属引车卖浆者流,借表弟之势扶摇直上后,先为锦衣千户,未几升任指挥使,代天巡检河道——择清浊之流而参用之,君王的制衡之术一目了然,黄树明知故问,只是泄愤而已。
风热久而不愈,其人必虚。江永日日泡在苦涩的汤药里,面上不见沮色,“何妨废之?”
“什么?”
“考稽历朝税役之法,生民暴税之苦,首在积累莫返,”江永声音沙哑,“三代之贡、助、彻,止税田土而已。魏晋有户调之名,有田者出租赋,有户者出布帛,田之外复有户矣。唐初立租、庸、调之法,有田则有租,有户则有调,有身则有庸,租出谷,庸出绢,调出缯纩布麻,户之外复有丁矣。杨炎变为两税,人无丁中,以贫富为差,虽租、庸、调之名浑然不见,其实并庸、调而入于租也。相沿至宋,未尝减庸、调于租内,而复敛丁身钱米。后世安之,谓两税,租也,丁身,庸、调也,岂知其为重出之赋乎?”
“本朝嘉靖末行一条鞭法,通府州县十岁中夏税、秋粮、存留、起运之额,均徭、里甲、土贡、顾募、加银之例,一条总征之,使一年而出者分为十年,及至所值之年一如余年,是银、力二差又并入于两税也;未几而里甲之值年者,杂役仍复纷然。其后又安之,谓条鞭,两税也,杂役,值年之差也,岂知其为重出之差乎(注4)?”
“及至南渡,余在浙东行摊丁入亩、火耗归公之法。本为整理苛捐杂税、杜绝陈规陋习,然细想来,不过仍是反积累以前而为之制。虽一时便之,难防耗羡之费复加,额外之后又取额外焉——漕耗归公亦属其列,纵解燃眉之急,于后世而言,其害不亦大乎?”
一番惊世之言,听得黄树心旌摇颤。与自己相比,江永才更像是那修筑堤坝的工匠,一身的风雨泥浆,明知注定堤溃水决,仍怀揣着绝望把石砖越垒越高——他就是这样把自己困住的,洪水倒灌,他会先死在人前,届时谁也救不了他。
“大局日坏,吾辈不可不竭力支持,”气力透支、既衰且病的江永终于露出痛苦的神情,“做一分算一分,在一日撑一日(注5),为民族存一星火,必将有燎原之时!”
“兄弟相聚,难得暂忘朝夕趋承奔波之苦,你又提它作甚?”往事沉痛,黄树迅速拂去心头阴霾,佯怒道,“桂榜(注6)未发,和徽便返回南都,是稳操左券耶?一败涂地耶?”
江颢哈哈一笑,“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周琛跑来递上一半橘肉,江颢笑着取下一瓣,又暗示他把剩下的递给黄树。黄树一脸嫌弃地接过,“男儿生世间,行乐苦不早。如何囚一官,万里枯怀抱(注7)。贤弟生性旷达,才望高雅,若是晚落尘网,未尝不算好事。”
“世上总有背离本心却非做不可之事。”
“是为君父泰山,抑或椿萱高堂?”
“就当是为我的心吧。”在江颢心中,父亲一生公忠体国,心之所系如与隆武帝同出一辙,为家、为国、为父、为君,本没有太多区别。然而黄树知道他的想法有多么可笑,“和徽啊,”他长长叹了口气,“尔果非公门中人。”
江颢赧然一笑,摇头不置可否。
“你胡说!江颢哥哥什么都做得!”周琛听出黄树话中的否定之意,伸长脖子为江颢抗辩。黄树冷笑一声,没好气地捏了捏他的脸颊,“真是时移世易,黄口小儿也敢冲我大喊大叫。要知道上一个没眼力见的,如今都躲到成都去了。”
江颢知道他说的是赵煜阳。去岁蒋远航病故,临终前举荐煜阳接任四川总督。此事引得朝野上下议论纷纷,但在江永的据理力争下,林新梓终是批准了他的遗奏。“景桓兄离京时阿琛尚未抵达,二人无缘面晤,说来也是可惜,”江颢看向周琛,“阿瑛姐姐上月刚刚生了女儿,咱们阿琛也做舅舅了!等得了空暇,我们一道去成都看小侄女,好不好?”
周琛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江颢的脸上笑意更深。
“龙游入海,果然万事亨通,”黄树的话里满是艳羡,“有景桓镇守四川,则西南可定矣。”
反观自己,如鸟之在笼,羽翼皆胶,分毫动转不得(注8)。
而一句“西南可定”又包含多少隐义。饱经战乱的川蜀大地远未复元,云南定洲之乱初平,境内满是流离失所的百姓。蒋远航主政西南,凡事以安靖隐忍为要旨。非大乱不动刀兵,也不许驻扎云南的董齐擅自用兵。董伯贤空有一袖兴国安邦策,却只能遥望拜将台而兴叹。如今赵煜阳接任四川总督,兄弟齐心、互为遮掩,早已把目光投向了云南各怀异心的土司与滇外木邦、八百大甸、麓川平缅、缅甸、车里、老挝六宣慰使司。“近来内外交患,朝廷无暇南顾,竟致东吁坐大,并吞诸司而窥我边防,”在与赵煜阳的通信中,董齐写道,“远略广地,重扬国威,正在今日我辈。”
“成森兄国之伟器,来日定能鲲鹏展翅、高举奋飞。”
“穷达有命,无可逆料,惟奉王事而已,”黄树摆手道,“只是有件私事,想请和徽帮忙参详。”
“兄长请说。”
“犬子黄复方满三岁,欲与赵家千金结一段良缘,不知和徽可愿居中执柯?”
“固所愿也,只是江颢年少言轻,恐难服众,何不请家父代为作伐(注9)?”
原因诸多,一则指腹割衫襟为亲之事为《大宣令》所禁,虽此令名存实亡,但若被内阁首辅触犯,仍难免贻人口实。二则黄氏雄踞东海,赵氏镇守四川,两姓缔约,结亲外更有结盟之意。不令江永与闻,既是为瞒天过海、暗度陈仓,也是为在事泄后保其从容脱身。三则……果盘撤下,店中的伙计将水陆珍羞、细巧菜蔬顺次端上酒席。黄树饮下一盅酒水,意味深长地说道,“一代人之事,还是一代人来做为好。”
“兄长既如此说,那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注1:光绪年中事,引自张大春《战夏阳》。
注2:引自吴梅村《赠蒋庆》。
注3:改编自周健《维正之供:清代田赋与国家财政(1730-1911)》中的定义。
注4:引自黄宗羲《明夷待访录·田制三》。
注5:引自曾国藩《致幼丹》。
注6:即乡试榜。乡试发榜在九月,正值桂花开放,所以又称乡试榜为“桂榜”。
注7:引自明代袁宏道《为官苦》。
注8:引自明代袁宏道《与朱司理》。
注9:执柯、作伐皆为做媒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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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无梦徽州(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