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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问长安 第57章 蜀道之难(四)

作者:不窥园主人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3-05-22 12:32:42 来源:文学城

石牛对石鼓,金银万万五。谁人识得破,买到成都府。

传言张全寿掠取的金银珠宝可以堆满整整二十四间房屋,宣军破城后将成都附近掘地三尺,竟然一无所获。张全寿的妃嫔、子侄、近侍、扈从,凡没有逃出城者,皆被押进牢狱详加问询。有人受不住严刑拷打,终于吐出张全寿锢金于江的藏匿之法。所谓锢金,即将金银盛于木鞘,以决河法排水后在江底深挖巨坑,掩埋木鞘、戮杀运夫并以黄土填实,随即决堤放水,恢复先前河道。大难临头之际,张全寿仍在妄想东山再起,他将宝藏与运夫一同埋葬江底,却还为后人留下了一句不知所云的童谣。“石牛对石鼓,金银万万五”,又有传为“石龙对石虎,金银萃山薮”者,有人说是指两枚石像,与金银同埋地下以镇江水,有人说是悬壁上的两副石雕,全寿之财宝鸠占崖墓之雀巢,有人说是两个地名,即江口的石龙沟与石虎山……赵煜阳一一走访,总是乘兴而往,败兴而归。好在飞鸿踏雪,终留指爪,献军决河、筑堤的痕迹尚未被完全掩盖,赵煜阳和岳维申对锦江沿岸寸寸访查、细细比对,终于将目光锁定于城东北的望江楼一带。趁着冬日水枯,上百士兵入江挖掘,辛苦劳作整整一月,果真从水底挖出一只石牛、一枚石鼓。赵煜阳欣喜非常,以为大量宝藏即在望中,然而等他们将整片河泥翻过一遍,却只寻到了三大箩筐的铜钱——显然,这是张全寿对他们开的最后一个玩笑。

赵煜阳汇报情况时颇为懊丧,江永听罢,笑着安慰道,“张全寿以捕吏之身称霸一隅,其狡狠奸诈远胜常人,纵然兵败授首,又岂能轻易视之呢?”

“侄儿只恐财宝为他人捷足先得,贼逆勾结而掀波澜,黎民争夺以致祸殃。至为重要者,乃总督府积欠黄鸣之粮饷。若这笔财富不翼而飞,七百余万两借债如何清还?”

“车到山前必有路,煜阳不必太过担心,”江永阖上手中公文,弯眉将其间霜雪抖落几分,“至于寻宝之事,你同崧翰尽力而为便好。”

就在他们一筹莫展之际,杜延年自江口传来了重要线索。江口乃锦江汇入岷江的锁钥之地,太平时节是水运集散的优良码头,战乱之际则是兵家必争的水路要冲。六月时,杜延年在此大败献军,无数战船在蔽天飞射的箭矢与迅疾蔓延的炮火中沉入江底。起先他并不知道这些船中载着半数成都的财富,直到一名从战场逃脱的献军船夫暗中告知此事,杜延年才派人尝试下水打捞。在从江底摸出一枚“蜀世子宝”的金印后,他立刻下令停止行动,一面让士兵封锁江面,以杜众人非分之想,一面把消息快马加鞭送至成都,等待江永进一步的指示。江永闻此大喜,不仅回信高度称赞其忠勇睿智,还请他选拔军中善使舟、泅水者,与他约定会面之期,做好将水中金银一网捞尽的周全准备。

尚未汇入岷江的锦江河道狭窄,江水浅缓,杜延年堵截献军宝船于斯,令其船头调转不得,在满江烟焰中绝望下沉。如今打捞沉银,枯水缓流亦为他们行了诸多方便。冬日清晨天色尚暗,无数火把沿江岸迤逦而行,昏黄的光亮跳进叶叶小舟。士兵站在船头,将长□□入江中,一遇木鞘则钉而出之,堆满船舱即交于岸上。赵煜阳与杜延年坐在营中,将木鞘一一打开,将其中的金银挨个过称、码好,再运往泊在龙王庙前船埠的几艘福船上。到了第三天,水底木鞘几被搜尽,他们又派善于泅水的士兵潜江摸索。冬晨的江水寒冷彻骨,脱去衣衫的士兵冻得面色灰青,上岸时将满怀抱的金银珠宝向地上一扔,猛灌两口烈酒便跑到火堆前取暖……不多时,上岸的物资已价值数万,赵煜阳一挥衣袖,它们又被送往码头。

江永与黄鸣的二弟黄勋相对坐在福船的甲板上,左右两面是黄冠与岳维申。尚带潮气的金锭银锭如流水一般滑入黄家的囊中,其上刻有制造地点、年代及工匠姓名,将张全寿行军与抢掠的路线展露无疑:江西,湖广,四川……成锭的金银送完后是珠宝首饰,从官绅富户的宅中抄没的往往精致珍奇,但更多的是平民百姓的发钗臂钏,它们被随船的收藏家与江永请来的当铺伙计当场估价,折算成白银以偿债务。然而这些还是不够,赵煜阳又送来了成袋的散碎银两——此皆为平常百姓所有,全寿夺之,已食“劫富济贫”之言矣。

当最后一张借据在火光中灰飞烟灭,各样金银珠玉依旧源源不断地送入船舱。江永饮尽已经凉透的茶水,望士兵将装满稻米的粮袋扛下码头,齐整的队伍如长蛇甩尾,倏忽调头朝衙门奔去——川西久乱,时无栽插,以致内地无粮,百姓饥馑,市面上斗米竟值六七十两。黄家此来收账,不愿空船而来浪费半程,遂应江永之请于东南代购米粮。由于所需量大,粮价及运输杂费均随之增加,再因入川粜米者只此一家,他们的报账难免虚高。江永并不斤斤计较,只求这批粮食能如大旱之云霓,将蜀中乱象早日纾解。

此前因支持江永抗了多大压力,如今便因牟取厚利得了多少激赏。黄冠强忍笑意,唯令花白的髭须在风中不住抖动,突然想到什么,又附在黄勋耳边交代数语。黄勋会意,还未出言,却听江永率先开口,“债务既清,生意又成,江永便不过多打扰了。还请代我向黄帅致意,谢他扶危济困、雪中送炭之恩。”

“总督此言,折煞我们兄弟了,”黄勋立刻起身行礼,“总督与家兄相交二十余载,深情厚谊满朝何人能及?此前总督为家兄保举总兵之职、脱免无妄之罪,再造之恩,黄家无以为报。此番运粮助饷,不过稍尽涓埃之力耳。”

黄勋绕过几案,凑到江永面前,“总督殚精竭虑以思泽其民,鞠躬尽瘁而致消瘦如斯。家兄殷殷牵念,特命黄勋备下薄礼,尚祈总督笑纳。”

江永的目光扫过礼单上“东阿阿胶”、“长白山参”、“冬虫夏草”等诸多“薄礼”,只是轻轻摇头,“四川百姓甚苦,江永难止路边沟壑之鬼哭,却妄取其一朝散尽之家财,”朝阳初升,染红的江水在他眸中粼粼泛动,“还请贤兄将此物收回,勿再增我之罪过了。”

皓月当空,箕斗灿然,满庭芳菲都睡去了,只撇江永在书房独捱良宵。距离成都克复已有三月之久,民间虽始安定,然而大乱既久,物情犹郁,矧又在朝诸公且妒且忌,五省总督之位如坠汤火:全寿践躏川西,成都居民十不存一,竟有虎豹昼夜群游城郭、村圩之内,穿屋、逾城、突墙、排户,伤老幼于啮齿之下。江永一面急命将士驱逐恶虎,一面加紧重建城乡。春日又至,清丈后的田亩正需耕种,凭如今境内之残民,计口授田后尚有大片无主荒地,江永又分兵屯田,以望粟米刍槀之取给不伤民力。除此以外,献军余孽之搜捕,川东、川南流寇之殄灭,甚至于云南乱局之平定,都在消耗着江永大量的心血与精力。西南之事本已棘手,南京方面的压力亦未尝有一日稍减。自从江永攻克成都,褒扬未得几日,谤议已纷至沓来。有责他除恶未尽、生杀任情者,有疑他私匿财富、拥兵自重者,更有甚者竟将对他的忌惮堂而皇之的表现出来,劝今上以曹魏、朱梁为戒,早以勋禄市其兵权,则君臣无所猜嫌,江氏亦得保全。江永不得不上疏自辩,奏表写至一半忽觉身心俱疲,待勉强收尾,“臣无任恳悃激切俟命之至”看起来更像是句笑话——大宣政治格局早定,内有薛、冯两党,外有诸道军阀,若无人有意拼场鱼死网破,浩浩长江内则胶固。漫说今上日日得过且过,纵使他有心澄清宇内,重演唐德宗时的二帝四王之乱也是举朝不可承受之代价。

江永披星戴月走回卧房时,沈蔚一如既往地为他留了盏烛灯。他坐到榻边,将帐幔轻轻掀起,见妻子面朝外安稳地睡着,棉被齐颈铺盖,枕上纷散的发丝并不蓬乱,心下方才一松,眸中的寒冰也悄然乍破,化为一汪春水流转起来。

“恒之,你怎么还不睡啊?”

“是我把你吵醒了吗?”江永忙为沈蔚掖好被角,柔声道,“我刚从外面回来,等把身子烤暖再睡,不然——”他突然轻笑出声,“不然把你们冻坏了可怎么好。”

沈蔚也微微翘起嘴角,“暖一会身子便快些睡吧,天真的不早了。”

“嗯。”

沈蔚摩挲着丈夫瘦骨嶙峋的手背,落下了嘴角,吐出一声轻叹,“你太瘦了,吃胖些吧。”

“会的,”江永保证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然而今日黎明降临得异常之早。江永只记得自己刚刚阖眼,忽而便有火光自窗牗刺来。杂沓的脚步与刀戟交击之声继之而起,惊得江永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翻身下榻时竟险些踢翻脚边的炭盆。

“恒之,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江永忙又赶回榻边,扶住行将坐起的沈蔚,“我正要出去看看,你不要担心,快些躺下!”

“不,我陪你一起去!”

“你怀着身孕,莫要动了胎气!”江永急道,“府上守备森严,不过一二蟊贼来犯,将他们捉住便没事了!你随我去,若再遭人胁迫,岂非节外生枝? ”

沈蔚知道屋外事态危机,江永此言不过是让她宽心,但想到自己确无自保之力,便也不再争辩,“那我去看看颢儿他们!”

“外面风大,你把衣裳穿好再去!”江永也做出妥协,“一切小心!”

自从秦越被关押在这间密不透光的牢房,赵煜阳只来过一次。他向秦越讯问王宫宝藏的下落,得到的是一片茫然的目光。然而煜阳既没有对他严刑拷打,也没有劝他拱手归降,只是在听说他略通文墨后送来笔墨纸砚以及一张矮几、一盏油灯,命他自行交代作乱经过,承诺若能诚心悔过,便放他和他的部下一条生路。秦越动了心。自从入据成都,张全寿封举子汪演为左丞相,亲信威权冠于他人。而汪演为固盛宠,导全寿践虐川蜀,劝其沉湎享乐,致使圣聪蒙蔽、内外壅隔。全寿四名掌兵的义子屡遭汪演排挤,却因觐见无门,只能重足而立。秦越见全寿下令残杀蜀中兵民、大索民间财富,流涕苦谏而不能止,便知人心更易,覆亡之局已定。奈何自己十岁即被张全寿养为义子,如何能轻易背弃?今日得此机遇,他便从自己幼失怙恃,走投无路后从全寿起兵写起,写他随全寿转战千里地、东掠中原、焚毁皇陵、谷城降而复叛并二次入川之事。及至攻陷成都,他又详述全寿建立大献朝之始末。在自述书中,秦越极力为全寿辩白,称其入川之初设官置守、开科取士、肃清内奸、厉行法治,俨然而有求治之心。全因被汪演之言所惑,日务屠毒,猜忍暴噬,兼有宣军以建瓴之势收破竹之功,全寿惊恐几至疯癫,焚戮良民益无忌惮——“吾杀若辈,实救若辈于世上诸苦,”秦越用张全寿对求饶的百姓说的话来证明他的神志失常,“虽杀之,而实爱之也。”

自述书递交上去后并没有反馈。死亡的威胁犹如一柄利剑悬在秦越的头顶,门枢每响动一下,那柄剑便弹出一声清音,直到无形的剑影在狱卒端来的粗茶淡饭中停止晃动,未定的惊魂依旧在惴惴思考——那封自述书写得可有哪里不对?是太过坦诚,还是不够恳切?江永阅后心情如何?他会放太子和他的几位义兄弟们一马吗?对自己与部下又会如何措置?日子一天天过去,丧钟一直未有敲响,然而这天深夜,牢房的大门突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撞开。

走进牢房的是数十名头缀“献王赏功”钱的破落军户。全寿败亡,宣军四处搜捕叛党余孽,拘系罪行重大、领兵从恶者,对于盲目跟从、地位低微的士兵则网开一面。这些士兵既无杀人越货的生意,又无耕稼陶渔的本事,兼又残存些许对张全寿知遇之恩的感念,便生出铤而走险之想——今日他们趁牢房守卫松懈,竟纠集百十同道中人,一路闯到秦越面前来了。

秦越被他们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厉声喝问道,“你们要干什么?”

“将军,我们终于找到你了!”为首之人“扑通”一声跪在他的面前,“咱们兄弟都是献军里的老人,宣兵入城之后藏在青羊宫附近,就等着有一天能随将军重新打五蠹(注12)、吃大户,把这些狗官重新赶出成都呢!”

秦越从口音中听出他们来自四川本地,样貌既非鸠形鹄面,神情亦非枯槁憔悴,便知他们只是妄想不劳而获的地痞无赖,“城破之时,大献皇帝曾下诏尽屠蜀籍士兵,尔等未被屠,便是屠人者。江公没有追究胁从之罪,你们更应该沉痛悔过、本分做人,怎么还能继续作乱呢?你们要拉我垫背,我是不会应的!”

“已经来不及了!为了救出将军,我们杀了狱卒和守卫,闹出的动静不小,大批官军很快就会来的,”秦越闻此心下大惊,忙将目光扫过跪下的人群,从中探见一双奸毒的眼睛,“何况就是将军不同我们出去,我们也会对他们说这一切都是将军指使的。如果有幸没死在今晚,等我们出去,更会以将军的名号拉起大旗,和宣军拼个你死我活!”

秦越的后背顿时被冷汗浸湿,那道酷似张全寿的眼神几乎让他站不住了。他努力压住心底的恐慌,怒喝道,“你算什么东西,竟敢威胁我!”

“将军息怒!我们也是走投无路了,”狡狠之人的摇尾乞怜令秦越更加不适,“太子殿下和贵妃娘娘被江永送往南京,抚南将军战死,平东将军被杀,定北将军下落不明,我们可以依仗的只有将军您啊——将军千万不能被江永的鬼话蒙骗,那些狗官都是没有什么信义的,您看殿下娘娘和各位将军的下场……”

“你还在说!”

“将军啊,成败就在此一举!现在城中空虚等很:胡豫和杜延年正同摇黄十三家打得火热,江流不知去了重庆还是保宁,就连赵煜阳也到城郊打虎去了。咱们只要冲进总督府活捉江永,逼他将军队撤到三百里外并承诺再不来犯,这成都城还是咱们大献军说了算!”

“江公绝非贪生怕死之徒!漫说你们打不进总督府,就算江公果真落到你们手上,他也不会向你们屈服!”

“那就把他的婆娘儿子一并抓了,看他想不想让她们死在眼前!”

“你不要乱来!”

“只要江永在手,将军就能救出太子殿下与贵妃娘娘——难道将军不想吗?”

那人的话语如一枚飞镖,精准地钉在了秦越心脏最脆弱的部位。铮铮誓言犹在耳畔,他岂能置义父的寡妇遗孤于不顾?秦越果真犹豫起来,正迟疑间,忽听门外喊杀之声暴起,数道刀光划过,已有两名献兵倒在血泊之中。

正所谓“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秦越再无回头之身,只能抄起写字用的桌案与那些无赖且战且逃,重出牢房后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将他们甩脱,沿小路向城西南的总督府奔去。

这一路并没遇到太多阻拦。江永外要应付川地叛党与汉中顺军,内要处理虎豹之患与献军余党,麾下的十万精兵左支右绌,留守省治的兵马不过千余。成都光复三月有余,偏狭之地仍是大片的废墟。他们在残破的屋檐下发足疾奔,抖落的白雪惊不醒阒静的空宅。忽见更匠踽踽而过,敲的竹梆永远停在了四更……凄厉的嘶鸣促着他们加快脚下的步伐,在凄迷的月光下跑出魍魉世界,又鬼魅一般乍然出现在总督府的门前。

府上的侍卫与赶来的官兵挡住了他们的汹汹来势,刀光与血雾在冰天雪地间争相腾涌,翻出一声声暴喝与喊杀。秦越自恃勇武过人,敌我悬殊之际亦未落得下乘,直到恰好赶回的赵煜阳率领重兵赶到,才将一干暴徒制止于内院天井前。“混账!”气急败坏的赵县令将压跪在地上的秦越一脚踹翻,恨而骂道,“你竟敢半夜惊扰总督和夫人,本官要一刀劈了你!”

秦越没有抵抗,静静等待着死亡的降临。然而那道刀光刚刚闪进他的眼底便黯然收场,突如其来的指令又将它藏进鞘中,贴着面露恭顺的赵煜阳欠身迎向来人。

秦越也抬起头来。

未及更衣的江永款步行至众人面前,皎洁的月光如倒囊之水,划过他披散的长发,顺着里裳的褶皱倾泻下来。衣摆处卷起的细浪鼓动满庭泠风,将天的银亮与地的素洁涂抹混匀。那袭白衣肃肃而立,恍如位清寂的谪仙,唤起了一天明月,照己满怀冰雪。

注12:五蠹,此处特指四川当时为祸民间的五股势力:一曰衙蠹,谓州县胥快皂也;二曰府蠹,谓投献王府武断乡曲也;三曰豪蠹,谓民间强悍者也;四曰宦蠹,谓缙绅家义男作威者也;五曰学蠹,谓生员之喜事害人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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