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排行 分类 完本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看书神 > 其他类型 > 何处问长安 > 第110章 天下素缟(五)

何处问长安 第110章 天下素缟(五)

作者:不窥园主人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4-08-21 13:11:14 来源:文学城

彩云散,香尘灭。铜驼恨,那堪说。想男儿慷慨,嚼穿龈血。回首昭阳离落日,伤心铜雀迎秋月。算妾身、不愿似天家,金瓯缺(注18)……

天海一片昏茫,暴风疾雨不住鞭打着舱舷。江永站在山一般矗立的楼船上,头顶是箭矢星落,炮火雷飞,脚下是巨浪翻滚,血涌成涛。“咔嚓”一声,桅杆突然摧折,樯旗挣脱系绳,将残存的国号——“宀”摔落到夹板上来。

不详的预感在所有人心中萌了芽,被冰冷刺骨的海水一浇灌,顷刻间抽长成野草。时值昏雾四塞,咫尺难辨,敌舰万艘滔天而来,相继突出。顷刻之间,四周楼栅全数瓦解,一字船阵冲散殆尽。多日封锁,船上食水不继,人人饥顿,反击也愈发无力。虽有海上的浮尸阻绊攻势,千万火星飞溅,先将他们心头的野草点燃——三军未溃,斗志已失,此战岂有胜利之望?兵燹与刀光照亮将士们苍白的面颊,所有人都在甲板上沉默着,静候不远处的恶蛟撕咬到自己身前……

江永被护卫在人群当中,年老力衰,几乎难以站立。绝望的潮水迎头泼下,饶有满腹经纶,也不得不在无可为处听命束手。他似乎已知道这是何处,“谁雌谁雄顷刻分,流尸漂血洋水浑。昨朝南船满崖海,今朝只有北船在(注19)”,海角崖山,南宋最后一支水师覆灭于鞑靼之手,可悲的不仅是大宋国玺失官浦,幼帝遗骸泛赤湾,十万忠魂殉朝难,一潭碧血染简哭,更是山河破碎,神州陆沉,再无成旅兴华夏,汉家衣冠弃百年。仿佛正为证实他的猜测,一个六七岁的孩童突然从层叠甲衣后显出身形,小小的人儿拖着半卷樯旗,在船身的剧烈摇晃中艰难地向江永走来。

“我们快死了吗?”

江永蹲下身子,将他轻轻拥入怀中。孩童发着低烧,遍身滚烫,本就瘦削的双颊彻底凹陷下去,更显出双眸中与年龄不符的哀愁——那分明是颢儿的眼睛!江永心头一震,涌到嘴边的那句“国事如此,陛下当为国死(注20)”被他生生咽下。稚子何辜,半生凄惶颠簸于海上不够,定要逼他为从未拥有过的半壁江山殉葬吗?“不会的,等援军赶来,我们就能突破敌人的包围,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可援军不会来了,对吗?”

他的洞察力如此敏锐,险些让江永大乱方寸,“一定会的,”江永勉力挤出一抹微笑,安慰小儿道,“你先回房休息,也许一觉醒来,就能听到好消息了。”

“是您想让我回房吗?”

江永微微颔首。

“那好,我这就回去,”小儿松开环绕江永脖颈上的双手,念念不舍地退出拥抱。他揉了揉眼眶,向来时的方向快跑几步,突然转身向江永嚷道,“我一点也不怕死,但我听您的话。我会在房间里为大家祈祷,也许诸天神佛中,还有几位会保佑华夏。祖——”

“祖父!”江永被人从梦中唤醒,见李默趴在床头,正哭得泪眼汪汪。“祖父在呢,”江永爱怜地抚摸着孙儿的脑袋,温声回应道,“祖父没事了,方才吓着我们默儿了吧?”

江帆的眼角触及一点刀光,当即拔起积水中的膝盖,左躲右闪地满院奔跑。

他意识到自己的养父当真想要杀他。平日里谦逊到有些卑微的江泰,目下正双眼通红,额头青筋暴起,举着不知从哪里寻来的柴刀,踉跄地朝他狠扑过来。父亲的后背还在洇血,江帆不敢跑快,他不时用胳臂与肩背迎上锋刃,划出几道企图唤起舐犊之情的伤口。然而江泰无动于衷,仍旧穷追不舍。江帆没有办法,只好向院中那些名贵花卉的盆后躲。“我和你娘供你吃、供你穿,供你念书、给你娶亲,一枚铜板都恨不得掰成两半花,没成想养出这么个忘恩负义的畜生,” 江泰站在雨停后刚刚搬回院中的“陈梦良”前,淡紫的兰花雍容硕大,托以青叶三尺,更显婉媚娇绰。他不由退后几步,口中恶声不改,“更别说老爷待你恩重如山,你是被猪油蒙了哪片心,竟敢勾结外人对付他!有种你就从后面出来,看我今天不砍死你!”

江泰的妻子哭着拦在花盆前,“可不能砍死啊,我当亲生儿子疼了这么多年,他死了我也活不成了……”

老妻的热泪打湿了他的前襟,江泰的面色略有松动,依旧咬牙骂道,“他就是条白眼狼,今天不杀,将来迟早会把我们都害死!”

“可阿帆要是死了,媳妇该怎么办?她还怀着身孕,你想要咱们的孙儿一出生就没有爹爹吗?”妻子用力拍打江泰的双臂,“还有华先生呢,我们要怎么和华先生交代?”

话音刚落,华安恰正走出江永的卧房。他将院中的情形一览无余,“都不要闹了,”他皱起眉头,“老爷方才脱离危险,尚且需要休息。江帆,你先带爹娘回房处理伤口,不许离开江府半步。一俟老爷传见,我立刻会去叫你!”

江永把门外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不去理会。

女儿守在炉边熬药,熬好后也等不及筛凉。热气腾腾的小人端着热情腾腾的汤药闯进卧房,江永不去理会。江颐与娘亲在床头耳语一阵,商量停当后,弯腰牵了啜泣不止的李默离开。江永的手心登时落空,也不去理会。浓重的药气在屋中弥漫,一点沾上舌尖,江永苦得不由发抖。他闭紧唇齿,阖目逃避,听见沈蔚用药匙搅动药汁的声音,悄悄将身体转向里侧。

江永惯于用沉默遮掩心中的太多曲折,可只有在心灰意冷至极的时刻,才会忘记表达自己的善意。“药有些苦,要加点蜂蜜吗?” 沈蔚知道他一向是厌苦嗜甜的。她轻声打破江永自困的茧壁,也知道他一向对家人有言必应。

江永寻到宣泄的契机,泪水滑落鼻梁,大颗大颗地砸在被面上。“我一生无用,”他哽咽道,“冲风冒雨去还归,役役劳心似燕儿。衔得泥来成垒后,到头垒坏复成泥(注21)。”

“好在茂林明睿,江帆坦率。既能发祸机于未萌,日后修补缝缀,总也知晓个着手处,”沈蔚宽慰道,“公主殿下不也已劝退江不疑,赶赴徐(河蟹)州了吗?待陛下得知真相,必不会怪罪于你啊!”

一想到勉强裱糊好的房子又被戳得八下漏风,江永就冷得眉心深锁。他摇了摇头,用双臂颤抖着撑起上身。然而终归是气力不支,没能完全坐起,就整个人跌落沈蔚的怀中,“你病得这样重,起来做什么?”

“民病而后图之,与夫先事而为计者,则有间矣(注22)。我为首辅,责在御寇安民,又如何躺得踏实,”满额冷汗挽留着噩梦中的狂涛,被柔软的手帕拂去,烛光铺上床来,“不即刻表奏陛下,陈述诈饷原委,不敢席藁待罪。不即刻通报内阁,议定应对之策,不敢辞位归乡。”

“不妨先请幕僚代草文书初稿,恒之审阅过后,再亲自誊写不迟?”

“恐怕不行。”

江永几乎完全倚靠在沈蔚身上,嶙峋的瘦骨透过薄衫,把她硌得生疼。沈蔚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恼恨丈夫的固执,却又不得不做出妥协了。她叹了口气,将已经放凉的药汤端到江永面前,“总得先把药喝完,不然可不许你下床。”

“我现下口苦得紧,晚些喝可好?”

“恐怕不行。”沈蔚学他的话。

江永轻笑一声,故作委屈地扁起了嘴,“易安啊,你也和他们一起欺负我。”

江帆并没有等来发落,江永也没有写完奏疏。他头脑发昏,手指无力,接连废弃了好几份初稿后,正要向沈蔚请求代笔。然而话到嘴边,卧房房门忽启,本应在城楼上巡防的东厂提督李秉义赫然出现在江永面前。他烂泥一般跪倒在地,不待气息喘匀就颤声通报道,“军前急传圣旨,请江首辅与太子殿下即刻往徐(河蟹)州见帝!”

诏书发出后不久,林新梓乍觉精力稍复,遂不顾众人反对,即刻发驾山东。当江永领太子林世焱星夜兼程,总算与隆武帝在曲阜会面时,满布炮痕的万仞宫墙已然洞开,刻有“金声玉振”四字的牌坊遥遥在望。荒唐的是,身为这座孔庙的受惠者、看护者、传承人,庙东的衍圣公府此刻却大门紧闭,安静有如空置。

曩者孔子周游列国,观其道不行,乃作《春秋》,欲自见于后世。诚如斯言,自汉武抑黜百家,推明孔氏,历代帝王每以礼教作民父母,对孔子也愈发尊崇。及至本朝,高皇帝追谥孔子为“大成至圣文宣先师”,阐扬文治,兴修庙宇,更取其谥称中的“宣”字定立国号。对于孔氏后人,王朝亦是优待备至,不仅赐下大量祀田,减免差发税粮,还令他们世袭“衍圣公”爵,许设三堂、六厅自决族中之事。就连曲阜知县也必须是孔氏族人,由衍圣公保举后,朝廷方能任命。然而正是这样这样一个世沐皇恩、恪守“忠孝”的显赫家族,却在萨人入据北都的当年就投靠了新主。现任衍圣公孔胤植见宣朝大势将去,为保存庞大的族产与政治特权,向博仁上《初进表文》以求归附。表文中称景朝“山河与日月交辉,国祚同乾坤共永”,家族“曩承列代殊恩,今庆新朝盛治。瞻圣学之崇隆,趋跄恐后;仰皇猷之赫濯,景慕弥深(注23)”,丝毫不记自己的“衍圣公”是由宣熹宗林又深批准而承袭,加授他“太子太保”并晋封“太子太傅”衔的,也是大宣的天启和咸嘉皇帝。

博仁入主中原不久后暴毙,幼子文旭继位,皇弟都仁摄政。都仁颁布剃发令,欲以强权灭裂汉人衣冠。一时之间中原震荡,大批百姓不愿弃华从夷,宁可戴发抗争、杀身殉节。当此之际,孔胤植却率领族众“恭设香案,宣读圣谕”,行剃发编辫之仪。为了乞求那一点“新朝优渥”,圣人子孙不闻万仞宫墙外的怨声载道,不见中原大地上的尸横遍野,他们不记得祖先亲口说出的“事君敬其事而后其食”与“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也不会料到会有一天,大宣的皇帝会重新踏入曲阜,来到孔庙的门前。

孔氏家族延绵至今,所仰赖者一则为先祖垂教无疆之荣光,二则为子孙“世修降表”之家风,两者优劣互见,判若霄壤,林新梓对此心知肚明。故而当他看见匆忙改换华夏衣冠,用巾帽包住金钱鼠尾的孔氏族长,只轻描淡写地问道,“至圣苗裔,何剃发左衽耶?”便足以令他俯首请罪,杜门不敢声言。

然而对孔胤植等人再感不屑,其先祖为万世道统之宗,朝廷依旧要尊崇。新梓强拖病体驾临曲阜,更为此“尊师至意”增添一份夸张的诚挚。荒唐的是,大宣天子要求拜谒孔庙,孔门中竟无一位蓄发男丁可以陪同——而他们又一贯是屈于外而威于内的,为人妇者谨守三从四德,亦不能迈出后院半步。到头来,负责清扫殿阁庭院、接待大宣天子及内阁元辅的,就只剩下尚未束发的男子与尚未出阁的女童了。

林新梓精神尚好,这让江永略微放下心来。新梓从跪迎在宫墙前的孔家孩子中挑选了一位七八岁的小姑娘,牵着她的手,陪她蹦蹦跳跳地穿过重重牌坊与森森苍柏。小姑娘生得眉清目秀,眼眸被气派的朱墙照得晶亮。她少有瞻仰孔庙的机会,牌坊、门匾上的字也认不完全,却毫不胆怯地上下左右乱指一通,兴奋得像是只误入花丛后目眩神迷的蝴蝶。林新梓看向她,眼中涌起无限爱怜,“秦政疑不韦之子,晋元恐牛氏之后,一姓一国尚且如此,垂两千年之宗族,岂无冒姓混渎之患?”他突然道,“若欲后世来历永明,宗枝不乱,合当令女子袭爵,母女相承而无穷尽也!”

江永知道他在透过小姑娘看向谁,闭口不敢回应。

“当初误会恒之截断粮道,图谋反叛,新梓坐困城中,心境与司马睿何异?”林新梓在碧水桥头歇下脚步,小姑娘便很贴心地去寻杌凳。趁着四下无人的空档,他对江永笑叹道,“半壁江山,君自拯之,君自夺之,只道苍生苦极,何不待新梓驱逐胡虏,归返南阳,再避贤路?倘邀天幸,江公许存宣鼎,新梓百年后便传国平阳,由平阳再传其子,如此,则尧德存,舜德彰,你我君臣遇合,也当是有始有终。”

“臣……死罪……”

“萱儿出生不久,我便请三清山玄微真人为她推造。真人说她金白水清,秀荣无比,然则金多水浊,水多金沉,唯远离江畔富贵之乡,乃得免虎尾春冰之惧——非我盲信道士之言,实是见娇女长成,喜不自胜,忧亦不止,”新梓握紧江永的双手,“生当……风雨飘摇之世,为父母者……不求她……殚竭心膂……能够挽日回天,但求她……随遇而安……一生顺遂而已……恒之,你可知我苦心?”

“臣都明白。”

隆武帝蜡黄的脸上,缓缓浮现一抹微笑,“等颢哥儿……和萱儿……服满国丧,就让他们……离开京城吧。”

“臣遵旨。”

“去赣南吧,那里有……许多……萱儿的……好朋友呢。”

林世焱和长姐并排坐在圣时门内的角落处,垂着头,努力压抑着哭腔,“长姐,我该怎么办?”

林萱不得不从父亲枯瘦的背影上收回目光,转而看向六神无主的幼弟,“你合该先冷静下来,静而后能安,安而方能虑,”她努力遮掩住眸中更深的担忧,启发道,“眼下情势非常,你可想好要如何应对?父皇最希望你英明仁孝,勤政好学,你是不是应当昼夜不离父皇左右,亲侍汤药,为他分忧?日后诸事纷繁,你可想好要如何处置?宣景战争未息,东线督师骤亡,天子重病,三军士气屡番受挫;西线将帅不协,民怨丛生,我军防守频频失利,你可知应当征询何人,封赏何人,责罚何人,下何种诏书,行何种威权?再往长远看,虏寇盘踞中原,大宣偏安一隅,你可想过要如何筹措,才能使社稷危而复安,日月幽而复明?”

一连串询问层叠浪打,世焱怔住,良久,挤出句“我……我害怕”。

莫谈登庸御宇,一肩担起家国兴亡,也莫谈周旋肆应,召与群臣共保灵长,已经提前加冠的一国储君,就连直面父皇将死的样貌也会感到害怕啊。林萱一时无语,近旁侍候的东宫太监赵双趁机进言道,“殿下心觉慌乱,定是一路车马劳顿所致。奴婢们已在行宫中备齐饭菜热汤,待殿下归来,大可饱食沃灌,好好休歇一场。至于军国机务、内外要事,有江元辅在,还怕出现纰漏不成?”

赵双的脸上堆满谄媚,话里话外不是逢恶于太子,便是委责于江公,林萱心甚厌之,训斥道,“放肆!本宫与太子说话,哪容尔等插嘴?今处天下瞩目之地,家国存亡之秋,尔等诱太子贪欢纵乐,是要陷他于不忠不孝吗?”

赵双面如土灰,当即跪地连连叩头。林世焱本在自己的“应当”与“想要”间犹疑不绝,见长姐与贴身太监的争执胜负已分,索性做个不落骂名的顺水推舟,“该死的奴才,险些被你们害了!”他一脚踹翻赵双,看得林萱眉心微蹙,“还不给本太子退到门外去,自己掌嘴三十下?”

赵双含恨而出,圣时门内再次归于沉静。林萱本想劝弟弟一句“躬自厚而薄责于人(注24)”,权衡再三,终于作罢。林世焱将无法从心所欲的沮丧闷成邪火,朝赵双发泄一通后,内心的空虚再次被恐惧填满。他靠在长姐肩头,小声啜泣起来。

“‘呜呼!孔子之道之在天下,如布帛菽粟,民生日用不可暂缺。其深仁厚泽,所以流被于天下后世者,信无穷也(注25)’,”林新梓站在本朝宪宗的御制重修孔子庙碑前,低声念道。他适才喝过一盅参汤,恢复了些许气力,头脑重又活跃起来,“都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然孔门六十五世子孙,二十辈衍圣公,代代煊赫无匹。‘生民以来,卓乎独盛(注26)’,此言岂非虚妄?孔家不是还有人说‘天下只三家人家:我家与江西张、 凤阳林而已。江西张,道士气;凤阳林,暴发人家,小家气(注27)’?”

治道两统周旋久矣,企图扼制对方的同时又都贪望着不朽。江永摇了摇头,轻笑道,“昔者齐景公登牛山出涕,悲韶华之易逝而享国之难久。晏子见状嗤曰,‘使贤者常守之,则太公、桓公将常守之矣;使勇者常守之,则庄公、灵公将常守之矣。数君将常守之,则吾君安得此位而立焉?以其迭处之,迭去之,至于君也,而独为之流涕,是不仁也(注28)。’”

新梓面上有些赧然,“诚哉斯言,却是我不知厌足、自寻烦恼了,”随即又哈哈一笑,“更勇者令处者而去之,更贤者为去者而处之,勇、贤兼而有之者,其非江先生乎?”

“风前之烛,旦暮难保,向之所与共者,今皆作泪,臣已不知有何苟存之理。”

“神州华夏虽暂非福地,黄泉地府亦难称乐土——恒之,莫要着急跟来。”

一言至此,粉饰委蛇已无必要。故人好比庭中树,一日秋风一日疏(注29),如今这一片也要落了。然而两界茫茫相隔天壤,一朝落名鬼录,又要向何处寻他?江永垂头良久,抬眼时已是满面泪痕,“设若陛下有所不讳,”他哽咽道,“臣父在彼,定能辅佐陛下,毕未尽之壮志,建万载之鸿图。”

“好。待见到……令尊,我一定……会告诉他,他的长子……一生勤苦,终不负……乃父之望、家国之托……”

“臣惶愧无极!”

江永的心头压着“官商勾结,合同诈饷”的巨石,那句新梓听累的“惶愧无极”背后,不知浸染了他多少血泪。“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呢,”隆武帝安慰道,“便是圣贤,昔日孔子……为鲁国……大司寇,摄相事……不过三年……便被……驱逐……出境。恒之……与他相比,实是……强过太多……”

“臣何堪——”

“你……不要……说话,陪我……坐坐吧……”

君相二人走进大成殿时,天色已晚。至圣与四配、十哲的塑像冕旒半溶在烛影中,多像是几摞尚未焚尽的残卷。一名少年立于案前,头顶髡发留角,分明尚未及冠,“草民孔季重拜见大宣皇帝陛下,”少年一揖到底,起身后又老成地向江永拱手见礼,“久仰江公大名,今日相见,幸何如之。”

不称“臣”而称“草民”,不拜“吾皇”而只拜“大宣皇帝陛下”,这是在撇清华夏君臣之义。视江永不以尊长,而只以平辈之礼相交,这是在捐弃儒家仁敬之德。林新梓对此大感不满,却不料江永只是微笑颔首,“人生交契无老少,论交何必先同调(注30)。季重贤弟,幸会。”

孔季重正在暗中喜不自胜,听江永转而又道,“早闻孔家神童之名,惜以拒赴异族科场,至今未得出山。若阁下有心报效,我朝将大开方便之门,从优授尔为国子监博士。”

小姑娘扶着门框,一个劲的探头朝里望。新梓招手唤她到身边来,小姑娘只犹豫了一会,就欢天喜地地跑进从不被允许涉足的大殿。

“比来隐居石门,名心渐如佛淡。今后季重只愿读书青山白云之间,以迓天和、益道德而已,尚祈陛下与江公成全。”

知他非为萨人所用,新梓神色稍缓。“恒之,两年前为抗税拒租,徽州诸生大闹文庙,此事最后是如何了结的?”他冷不防问道。

江永立时明白他心中所想,无奈顺从道,“名教不如刀刃之锐也。”

“区区皂吏尚知此理,朕乃一国之君、六军主帅,还需俯首敬拜先师吗?”

那道目光虚虚压在孔季重的身上,季重脊背微弯,庄重道,“使陛下弃之,至圣先师亦不过木胎泥塑耳。我朝与先祖同称而共命,乾坤奠安,圣祀不绝,宗社旦有陵夷,孔庙亦将殉之。”

林新梓看向江永,“江先生,此言何意?”

江永沉思片刻,犹疑答道,“窃念异世之后,上下无别,生民等贵贱而齐尊卑,则儒学辨异之礼易矣;家国异构,内齐家以德而外治国以法,则儒学纲常之道易矣;治道两分,治统维之上而道统系之下,则儒学独尊之位易矣。三者既易,则新道理取旧道理而代之,新政治取旧政治而代之,新教化取旧教化而代之,‘周虽旧邦,其命维新’,其信然哉?”

一语掷落,半晌不闻回音。孔季重的身体僵在原地,既惊且惧地揣摩起江永话中的深意。新梓接应着江永忐忑的目光,眸中似有风烛一闪,“滂滂山河,迭处之,迭去之,其至于君耶?今日听江公一言,新梓死亦无憾了。”

林新梓的全部精神是在御辇回到行宫的那一刻耗尽的,他躺进深染药味的锦被中,身形干枯,如同一颗盛放多年的空心山参。“恒之……若早有……非孔……反帝之心,”新梓喘息良久,又艰难地开口道,“当初弘光驾崩……你为何……还要……迎我……进京呢?”

江永从满脸悲伤中挤出一丝笑意,半真半假地回答道,“彼时年少轻狂,总想将父亲输的全都赢回来,谁知世事纷纷难自料,宦海茫茫却无津啊。”

促狭的面皮里包裹着苦涩的馅料,新梓一尝便闪着泪光轻笑,“我也是啊……”他伸出枯瘦的手臂,江永握住,坐到他的床边,“恒之……我把大宣……都托付……给你了……我的仗……快打完了……你的……还输不得……”

许多年后,当孔季重走出石门,登黄、庐、衡、眉,游江、淮、沅、湘,从墟落荆榛搜罗胜国遗事,向遗老耆旧探问野史佚闻,他将南朝兴亡系于红妆血作花、公子笔为枝的桃花扇底,记儿女钟情,怀家国离乱,写出那文藻壮丽、寄托遥深的不朽传奇,引读者哭一回,笑一回,怒一回,骂一回。

在小说末尾,孔季重尝借戏中人之口叹道——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注31)。”

注18:引自南宋文天祥《满江红·代王夫人作》。

注19:引自南宋文天祥《二月六日,海上大战,国事不济,孤臣天祥,坐北舟中,向南恸哭,为之诗》。”

注20:引自《宋史纪事本末·二王之立》。

注21:引自《观音灵签》。

注22:引自宋代曾巩《越州赵公救灾记》。

注23:引自清代孔衍(胤)植《初进表文》。

注24:引自《论语·卫灵公》,意为:多责备自己而少责备别人。

注25:引自《明宪宗御制重修孔子庙碑》碑文。

注26:同上。

注27:引自明代张岱《陶庵梦忆·孔庙桧》。

注28:引自《晏子春秋》,晏子所说的话意为:假如能让圣贤之人长久地守在这壮阔的国都里,那么太公、桓公就会长久地守在这里了;假如使勇武的人能够长久地守住这一切,那么庄公、灵公就会长久地守在这里了。如果这些君王都能活着守在这个王位之上,那么我尊敬的君王您,怎么可能得到现在的位置而成为国君站立在这里呢?因为他们依次为君,又依次死去,才轮到君王您啊。而您却独独为这件事而流泪,这就是不仁德。

注31:借鉴自清代金农《闭庐不读图》:“故人笑比庭中树,一日秋风一日疏”。

注30:引自唐代杜甫《徒步归行》。

注31:引自清代孔尚任《桃花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0章 天下素缟(五)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