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宛棠吃着棒棒糖,走大路返回农场。
一路上闲言碎语没少听,但她照旧笑脸相迎,同那些往日交好眼熟的乡亲们打招呼问候。
走到大院门口,天还没黑,何斯复的车也还没回来。
她没有进院,坐在大门外的草垛旁,愣愣地看着远处将落日藏起的山头发呆。
冉老板泼了盆洗菜水出来,看见了心事重重的池宛棠,她将盆搁在三轮车座子上,从怀里掏出包烟,递给宛棠,“会抽不?”
池宛棠猛地回头,连连摆手,“不会不会……”
冉老板叼出一根衔在唇边,没有点火,宛棠回想起帮苗大姐脱困的那晚,她抽烟的动作并不熟练,不禁问道:“你明明也不会抽,老揣着包烟干什么?”
“很酷。”
冉老板是个身材娇小的女人,三十来岁的脸上还透着股学生气,是以池宛棠时常会有她和自己是同龄人的错觉,可她说话处事的态度又意外的老成洒脱,有种大姐头的魄力。
她点着了烟,看着烟雾升腾,不知想到了什么,抽了一口又悉数吐出来,咳了几声,“没有事实依据的谣言,可以击碎很多东西。”
池宛棠含着橙子味的糖果,怔了怔,“村子里传的那些,你也听说了?”
冉老板没答话,只对她说:“如果你足够勇敢,就先下手为强,毁了它。”
说着,她从上衣靠近胸口的内袋里掏出枚戒指,边向池宛棠展示着,边又继续道:“如果你跟我一样胆小,那就等着被它吞噬掉你所珍爱的东西吧。”
池宛棠看着那枚小巧的钻戒,有些惊讶,“你结婚了?”
“……这是重点吗?”
冉老板将钻戒戴上略有些粗糙的无名指,左右打量着钻石切面反射出的光,嘴里叼着烟,话说得含混不清,“他挺有钱,就是不爱我,买太小了。”
池宛棠看看她,又垂眼看看自己手里的棒棒糖,一阵风吹来,掀起了地上的土,她忙又将糖塞回嘴里,小声问:“队里的人,也知道了?”
将戒指摘下放回口袋,冉老板摇摇头,捏着烟用力捻在墙沿,“村里粗人多,不是入户走访你们哪里会接触?最近你们队里又天天搞资料文献,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上哪听得到?”
她又指了指自己,“在我这打住了,你放心。”
池宛棠嚼碎了糖果,小声请求,“能不能也别告诉他?”
冉老板没接茬,转身拿起洗菜盆,悠悠撂下句,“这种事,他就算要知道,也最好是你自己亲口说哟。”
她回了院子,大声张罗着汪晓佳一起下厨。
池宛棠仍坐在草垛旁,眺望着远山。
赵大娘说得没错,离村在即,对于也许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的人,不理会也是一种反击。
可是……
身正不怕影子斜的人就合该忍气吞声吗?
五年前才刚成年的她都敢据理力争为自己和那个远走他乡的妈正名,五年后她更没道理眼睛一闭耳朵一捂做起缩头乌龟。
想到刘二对萌萌的不轨之心,她更加觉得恶心。池宛棠是不被爱着的孩子,但萌萌不是。
宛棠知道自己有许多缺陷,尤其面对感情,她不擅表达、怯懦自卑,但面对不公和声名,她希望自己能做个不沉默的勇敢的人。
从他们嘴里编排出的脏水一盆又一盆,但池宛棠相信,这脏水终将合流汇成一条苦难的河,只会作孽的蒿永远撑不起人生的船,他们怎么可能渡得过?
天道好轮回吗?
池宛棠用力嚼着那根塑料棒,不过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罢了。
/
离村倒计时四天。
何斯复站在池宛棠房前,她的门锁着,屋内漆黑一片。
他低头看着手机里几条无人接听的记录,再往上翻,连续三天,皆是如此——
吃过晚上饭,池宛棠就乔装打扮一番偷偷摸摸溜出去,问她也不说,神神秘秘的,然后直到将近凌晨才回,再在微信里不咸不淡地回一句:有事儿。
他很不满意。
明明之前早就说好了,白天在人前陪着她扮演“兄妹”情深,夜里是可以温存个把小时的。
近些日子池宛棠克扣他在房里逗留的时间就算了,现在倒好,直接找不到人了。
何斯复看着紧闭的房门,有些气闷。
他回房穿了外套下楼,路遇在菜园子里浇地的冉老板,还未等他开口,她便拎着水管指向村北,“骑了我的自行车,沿着玉米地,奔北去了。”
“你知道她去做什么吗?”
“不知道啊,我还想问你呢,鬼鬼祟祟的,跟捉奸似的……”
是捉奸没错。
池宛棠一身黑衣,戴着口罩,手电筒放在前筐里假装车灯,埋伏在村北屠户家院门外的小货车旁。
根据吕大爷处打探来的消息,池宛棠缩小了王云可能出现的范围,再经过近几天摸黑蹲点,她终于锁定了那野汉的家,开始守株待兔。
她问过赵大娘了,这男人姓崔,脸上有道疤,村里人都叫他崔疤瘌。
崔疤瘌名字听起来不雅,人长得倒不算磕碜,早年丧妻,是个鳏夫,在锯木厂当搬运工,个头高大,加上常年做力气活儿,身上的腱子肉一块块贲张,池宛棠偷眼见到过。
她不喜欢,她喜欢何斯复身上那样的,不大不小,摸起来手感刚刚好。
其实池宛棠也拿不准王云哪天会来,这种事情,太勤,会露馅吧。
好在距离村还有几天时间,她有的是耐心等。
晚上十点刚过,池宛棠正低头摆弄手上的DV,突然听闻远处一阵狗吠,她抬头去看,接着连忙举起摄像机,拉近,聚焦。
崔疤瘌家邻近村内南北贯通的那条主路,有路灯,王云手上拎着两条鱼,正站在崔家门外,没有敲门,只用手机打了电话,不多时屋门开了,男人赤着上身走出来打开院门。
两个人说说笑笑地进了屋,看样子很是相熟亲昵,池宛棠猫着身子沿着院外围墙靠近,崔家院内的平房主屋里人影绰绰,窗帘上的剪影拥抱交缠,紧接着就黑了灯。
池宛棠不禁挑眉,还真让她蹲到了。
她悄无声息地又退回货车旁,躲在车尾,约莫过去四十分钟,房灯重新亮起,王云整理着衣服,先前扎起的头发散开来,一步三回头地同院内男人不舍告别。
待不见王云身影,池宛棠结束录像,火速将DV装回包内,打开手电,骑上自行车沿着一旁的玉米地原路返回。
心里正美,还盘算着该何时上门找王云对峙,可刚行至一半,车前轮突然不受控制地摆动,池宛棠下车查看,原是被土路上的尖锐石子割破了外胎,她只好推着车子步行。
掏出手机,何斯复五分钟前又发来条信息,「你原路返回,我过去迎你。」
池宛棠好心情地回了语音,“咦,何宝宝还没睡吗?知道啦,我马上就到——啊!”
旁边的巷口突然冲出个男人,身上酒气浓烈,隔着自行车将她扑倒,池宛棠完全没有防备,被那人摁着栽进一旁的田埂上。
手机摔飞了出去,屏幕亮起,是何斯复打来的视频通话。
那男人跪压在她身上,粗粝的手扼住她的脖颈,恶狠狠地骂:“你个小骚蹄子,还他妈敢威胁我?”
池宛棠认出了他的声音,是刘二。
心里的恐慌倒少了一分,她使劲抠他手背,“刘叔这是……又,又受什么窝囊气了?”
他生平最听不得“窝囊”二字,嘴上骂得极难听,手下也掐得越发用力。
池宛棠瞥见不远处的爆闪手电,挣扎着伸手去够,嘴上仍不停激怒他分散他的注意力,“你跟,跟踪我,就没,就没看见点别的?王云婶穿,穿花裙子真——”
刘二扬拳要打,池宛棠摸到了手电,对着男人的脸打开了爆闪,他的眼睛被快速闪烁的强光刺痛,哀嚎着下意识松手去挡,宛棠于是趁机用力推开他脱身。
她捡起掉落的手机和摄像机,手电对着刘二不敢停,脚下步子慌乱地倒退着。
“阿棠!”
何斯复的声音传来,池宛棠定了定神,他快速奔至身旁,将她揽入怀中,只是夜色太暗,根本看不分明什么,“伤到哪了?”
“我,我没事,没受伤。”
何斯复转头去看那醉鬼,他站都站不稳,一手揉着眼睛,一手指着他们二人的方向咒骂:“草!那天夜里就该办了你!现在村里可都知道你就是个小贱人!跟你妈一样浪!”
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话,池宛棠早免疫了,更难听的她不是没有听过,只是她忘了,何斯复并不知道当年伤害她的罪魁祸首就藏在檀衍村。
“刘守财?”
“哎对,是你爷爷我,怎么的,弄我啊?”
何斯复左右一扫量,松开池宛棠,从路边堆的废弃建材上拔出根钢筋棍,他没有废话,迈大步直冲刘二走去,速度极快。
池宛棠一时没反应过来,手电晃过,她看清了他手上握着的钢筋,立刻慌了神。
刘二年近五十,自然打不过年轻力壮的何斯复,但是为了这种人渣搭上自己,是万万不值的。
“何斯复!你别冲动!”
她拔腿冲过去,眼看他已经把刘二踹翻在地,脚踩胸口挥棍就要打,池宛棠忙拦腰抱住他往后拽,嘴里胡乱地劝着,“不要!你别打他!犯不上!我没事!我没受伤!你看我!我好好的!”
因害怕伤到身后的人,何斯复高扬起的胳膊缓缓放下。
他用手里的钢筋指着刘二的脸,咬牙切齿地警告躺在地上的男人,语气阴狠,“往后走夜路记得打灯,别再落我手里。”
刘二被失去理智的男人吓怂了,他不敢再叫嚣,便趁池宛棠拦着踉跄地爬起身,何斯复被宛棠死死抱着,动弹不得,只用力将棍子朝他挥去,砸在刘二的身上,“滚!”
刘守财连滚带爬地跑走,池宛棠久久不敢松手,她依旧从背后抱着何斯复,手安抚地顺着他的胸口,小声地念叨,“没事,没事,我没事。”
许久,他剧烈起伏的前胸渐缓,暴怒平息,他甩甩钢筋残留在手上的碎石屑,牵住了池宛棠的手,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
“走,回家。”
池宛棠蹭去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的泪,懵懵地回他,“家?还没到离村的时候呢,更何况,宁江也没我家啊。”
何斯复转过身,垂眸凝着她。
月色下,池宛棠双睫濡湿,眼睛眨着,忽闪起泪光点点,他的嗓音深沉,带着怒意余韵,却又有无限温柔。
“只要我们在一起,去哪都是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