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花仙会散后,韩国公夫人心中既是恼怒,又是不安。怒的是庶女口无遮拦,得罪了秦王府的娇客;慌的是正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宝庆公主虽然失怙,却是当今昭懿皇太后的嫡亲孙女,若太后怪罪下来,岂非给李家平添灾祸?
李夫人回府之后,连忙卸下钗环,亲自往李老夫人处请罪,将今日筵席上发生的事情说了,自责教养不周,致使李芬丢了李家的颜面,几乎招致灾祸。
李老夫人闻言,也是连连跌足,却也不忍得苛责儿媳。平心而论,李夫人已是少有的贤良妇人,单看她赴宴的时候肯带上庶出的女儿,便可知她乃是一位宽厚的主母,将庶出的儿女视同己出,一般地悉心教养。李夫人教子甚严,嫡出的李芳、李菲教养极好,故而李芬出言不逊,也怪不到李夫人头上。
李老夫人温言软语请李夫人起来,又面如寒霜地将李芬的生母叫来,劈头盖脸呵斥了一通,指责她不修身立德,什么村言俗语都往外秃噜,教坏了好好的姑娘。再把李芬叫来训斥一顿,专门替她请了一位教授礼仪的先生纠一纠胡言乱语的毛病。安排好了内宅之事,又同李夫人商议如何向宝庆公主赔罪。
李夫人思量片刻,强笑道:“俗话说‘礼多人不怪’,我们态度诚恳些总是好的,不若专门设一小宴,宴请秦王府的贵眷,在宴上好生赔个不是,想来熙惠太子妃宽宏大量,也不会太过怪罪。还有安成公主,也得请来款待,多谢她巧言解围。”
李老夫人点头道:“这个办法可行。我原想着由你亲自带着芬丫头负荆请罪,又觉得太过丢人拉不下脸来,你这主意好,免去我们出门被人指指点点之苦,又将诚意放在了台面上。至于宴请的贵眷,秦王府的太子妃与宝庆公主自不消说,当时三言两语使场面圆了过去的安成公主也是必然,此外依我的意思,不若将宁国公府的家眷也一道请来,以示我们对太后娘娘的重视,也洗去我们‘不敬太后’、‘欺凌孀妇孤女’的嫌疑。”
李夫人忙道:“母亲想得周全,是我不如了,我即刻便去料理。”
隔得一日,殷府便收到了韩国公府派的帖子,道是家中几株积年的石榴开得好榴花,如今已结了花苞,旬日后欲在家中设一石榴宴,款待秦王府、杨府、宁国公府三家的贵眷,万望赏脸云云。
余氏同花老太太商议之后,先同秦王府和安成公主通了气,接着以石榴宴与花老太太寿诞日子接近为由婉谢了。一来这原是实话,有请有宴不错开功夫,宾客两边奔波不提,于主家而言也显得有些不尊重了;二来也算是给韩国公府一个下马威,以示天家公主骄矜尊贵,威严不可冒犯。
李家吃了这么个软钉子,又见慈宁宫中迟迟未曾传出只言片语,好生惶恐,当即将态度又放得恳切了几分,将日子改到七月里,只是到七月榴花已谢,设宴的由头少不得从赏榴花改成赏荷花了。
此乃后话了,且说转眼到了六月十六,宁国公府高朋满座,车马骈阗。余氏一改往日勤俭朴素之风,将花老太太的寿诞办得分外热闹,延请了京中的名角——梨霜班的台柱小落珠献戏,说书的女先儿也请来了小有名气的笙娘子。
因着花老太太乃是昭懿皇太后的生母,昭懿皇太后又是宣武帝正宫嫡妻,故而花老太太乃是宣武帝膝下所有皇子皇女名正言顺的外祖母。是以今日除了远嫁的汝宁公主,福清公主、安成公主皆前来替外祖母贺寿,连崇文帝亦于百忙之中抽身,前来饮了一杯水酒,敬奉筹备了多时的寿礼。
献罢礼物,崇文帝又笑吟吟说了一段祝酒词,末了方道:“孙儿在场,众宾颇觉拘谨,连着外祖母也不自在,便先行告退了。”此言一出,非但座上众宾,连着寿星公、主人翁也松了一口气。
说句诛心的话,若此时帝位上坐的是太后嫡出的熙惠太子,纵是黄袍加身成了九五之尊,身体里一样淌着花老太太的血脉,虽然碍于君臣之别不能畅叙天伦,心中的慈爱与亲近之情却是不可泯灭的。可如今的崇文帝再怎么对昭懿皇太后、对宁国公府老太君恭敬有加,中间也隔阂着难以逾越的,名为“血缘”的藩篱。崇文帝在场,只会让花老太太觉得尴尬生疏,连带着勾起一丝淡淡的怅惘与怀念。
崇文帝去后,氛围轻松热络了些许,皇后虽然碍于规矩,从夫回宫,但皇后的母家应城伯府之人却在宾客之列,时任的应城伯夫人身为皇后生母,处处受人逢迎,如今却在花老太太跟前恭敬地执晚辈礼,说笑逗趣,并无半点不自在。
而与之相映成趣的是许太后的母家彭城伯府,许太后之母——彭城伯的老太君虽然健在,却不愿屈尊降贵折了女儿的颜面。在许老夫人看来,自家的女儿与花老太太的女儿同为太后,平起平坐,便是论嫡庶也只矮了半个头,偏生自家的爵位只是伯爵,殷家却位列国公,心中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来。然而谢绝拜帖又有些落了人眼,将私底下的不和或者说不服摆到了明面之上,故而权衡之下,许家只打发晚辈前来贺寿。来的便是如今的彭城伯夫人,许太后之嫂钟氏,亦即当今许贵妃之生母。
钟氏待人接物倒是落落大方,好似对殷许两家的夙昔恩怨一无所知,以寻常外戚之间作客的态度赴宴,寿礼也择得中规中矩,在筵席上既不刻意逢迎,也不说些丧谤话扫兴,只安安静静地听戏听书。
余下的与殷府交好的黔国公府、四处结交的茆郡王府、与安成相厚的吉安侯府等等,自有一番热络,无须赘言。
花老太太的寿辰如此宏大热闹,倒是将寻常人家老人生日的重头戏——自家儿孙献礼的环节给排得靠后了。
娉姐儿今日跟着母亲和伯母迎来送往,笑得脸都快僵硬了,心中已有些不耐烦。想起昨夜母亲的叮咛,又强自按捺住了,脸上依旧挂着甜笑,按着家中的序齿,乖乖立在松哥儿后头。待松哥儿贺寿完毕,娉姐儿忙打叠起精神,和婷姐儿一道将寿礼呈给祖母,又说了几句讨巧的吉祥话。
那座绣屏一看便知好大的手笔,绣工于两位尚未留头的女童来说已是十分拿得出手,在座的贺客也都知情识趣,自不会在这样其乐融融的场合扫兴,故而绣屏才抬出来,便赢得一片啧啧赞赏之声。花老太太也荣光满面,欢喜接下,当场就命人抬到春晖堂的起居间中,当作卧室和绣间的隔断。
姚氏侍立在花老太太身后,听见满堂喝彩,心中也十分得意,脸上笑容愈发娇艳。她原没想得那样远,经由艾妈妈提点,才意识到花老太太的寿辰是一双女儿在勋贵宗亲面前露脸的好时节。
两个姐儿今年也已九岁,待明年留了头,便可以相看人家了,与其等一年之后煞费苦心,为两个女儿亮相京中的名媛圈子绞尽脑汁,倒不如趁着花老太太的整寿,先在那些夫人太太跟前博个好眼缘。
故而宴会前夕,姚氏将一双女儿唤来,好生耳提面命一番,叫她们好好表现,务必要给亲眷宾客留一个好印象。
婷姐儿乖巧安静,纵是未得姚氏的嘱咐,也不会有什么出格之举,倒是娉姐儿耐心有限,姚氏深恐她虎头蛇尾起来,叫人觉得殷府的小娘子浮躁。好在娉姐儿也是明事理、识大体的人,在余氏等人的言传身教之下,本就十分敬重年迈的祖母;经过“夜奔凤仪阁”事件之后,对花老太太又更添了几分依赖与亲昵,便是为着祖母,她也很愿意耐下性子来,表现出讨喜的模样。
娉姐儿与婷姐儿本就生得好,这“生得好”绝非敷衍的赞誉,而是实打实的姝丽。大家出身的小娘子绝少有粗陋不堪的,因着吃的是玉粒金莼,穿的是绫罗绸缎。生下来肌肤不白,便日日抹香膏,涂羊奶;生下来秀发不乌,便以黑芝麻和鸡蛋清保养;五官不美,自有巧手的丫鬟以发型和妆容修饰;仪态不端,自有教习姑姑严加训导。托生在绮绣堆里,不美也美了。
可娉姐儿、婷姐儿却是不同,天生天养的一副好模样,肌肤白皙细腻如瓷,发如鸦羽,唇似施脂,五官明艳,体态匀称,尚未长开便已是十成十的美人胚子。单只一人已足够稀罕,还是一对双生胎,看得一众夫人啧啧称奇。又见二人进退有度,言谈得体,绣活出色不说,还有这一份孝心,自是赞不绝口。
姚氏笑着,话音里带着淡淡的得意:“这屏风上的画原是二丫头的随兴之笔,字呢是三丫头题的,虽则书画上的本领不过尚可,可难得的是她们这一份孝心,”言及此掩口而笑,向花老太太道:“娘可别嫌弃这绣屏粗陋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