娉姐儿收敛心神,冷静下来后由不免为方才一瞬间的失神感到羞赧,忍不住飞快地打量了一圈,观察众人的神色。
柳氏转过头去,接过养娘手里抱着的骥哥儿哄着,好似完全没有察觉席上的那一段公案;姚氏自然是眉飞色舞,五官都在说话;娟姐儿察觉她的视线,受惊一般飞快地低着下头,专心吃起了碗里的菜。
娉姐儿微微一愣,方才她好似看见娟姐儿唇边露出一抹冷笑,只是当她定睛细看时,那一抹笑纹又消失无踪,娟姐儿浑身的肢体语言也和冷笑这一表情格格不入,似乎只是她眼花了。
等到众宾尽欢,姚氏又苦留郦轻裘宽住一夜,免得有了酒不好打道回府。郦轻裘家中再无亲故,执意回去也没有人温茶相候,便也欣然从命。姚氏便兴兴头头地张罗着,吩咐人去好哥儿的崇阿馆收拾出一间干净的客房来,又叮嘱好哥儿好生待客。柳氏帮忙处理了一些撤去残席的琐事,就和松哥儿一道领着儿女回到东府。娉姐儿与娟姐儿也各自辞去。
因着今日是节令,娉姐儿虚应故事,也浅浅饮了些雄黄酒,又食了一只桃姐儿打发人送到娘家的粘粽,回到秋水阁,怕积了食,便不急着洗漱就寝,而是拿了一副骨牌独自抹着,又命泉水泡了普洱来消食。
许是因为有了酒,今日的心绪倒是不似往常那般沉郁,而是一种飘飘悠悠、晕晕乎乎的轻松,好似踩在云朵上,虽然下一步就有可能从高空坠落而下,但踩一步是一步的轻快飘扬。
郦轻裘不是想象中的大腹便便的中年猥琐男,对娉姐儿来说实在是让人大松一口气的好消息。
婚期在即,那种事不关己般的漠然与麻木,终于因为这样的好消息得以稍稍抽离,娉姐儿破天荒地感到一丝不安与悸动了。
忽然,泉水猛地推门进来,打破了这一刻灯下的温馨与宁静。这个素来沉稳的丫鬟显现出一丝慌乱,朝娉姐儿行礼道:“姑娘,四姑娘不见了,太太请您一道帮着找找。”
这话实在奇怪,首先娟姐儿向来是最循规蹈矩的,每天的生活除了到物华堂和春晖堂请安,便是德馨室和流丹阁两点一线,连花园里都不太见她去游逛,又怎么可能不见;其次,大家闺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西府的园子就那么大的地方,娟姐儿又能走丢到哪里去;最后,娟姐儿走丢,与她娉姐儿有什么相干?最着急的应该是万姨娘,殷萓沅与姚氏出于为人父母的责任也应该去尽力寻找她,可娉姐儿只是娟姐儿的姐姐,不去发动家里的仆妇找人,却特意来通知她,又是为了什么?
若说家里今日和平时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也就是花老太太和宁国公夫妇不在家,以及多了个客人郦轻裘了。
娉姐儿心中忽地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她饮了一口已经凉了的茶水,问泉水道:“太太可还有别的吩咐?”泉水喉头滚动了一下,睫毛轻颤:“万姨娘说,筵席散了之后,四姑娘一直没有回去;又有二少爷从崇阿馆传来的消息,似乎筵席散后,准姑爷也没有去崇阿馆。所以……太太连老爷都不敢惊动,也不敢点太多的仆人寻找,只命人来请姑娘。”
两个人都不在自己的房间,又能去了哪里。这孤男寡女大晚上的不睡觉,各自逛起了园子,若只是散散酒意或者散散心倒也罢了,倘若偶遇,花前月下的,很多事情可就说不清了。难怪姚氏着急上火,只能找她这个女儿了。
娉姐儿深吸一口气,想起自己对郦轻裘一点粗浅的了解,心里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她向泉水道:“服侍我换衣服,再把露水也叫来,你们陪着我一起去。”
然而等娉姐儿和姚氏带着几个心腹下人一起找到娟姐儿,事情却比娉姐儿心中最坏的打算还更坏一些。
两个人不仅花园偶遇,花前月下,还私相授受,暗通款曲。
娟姐儿是在小竹林那边的石屏附近被找到的,姚氏面色铁青地审问了她两句,郦轻裘也一脸心虚地从石屏后面的看花亭转了出来。
他还在结结巴巴地砌词辩解,娉姐儿却是一眼看出他衣衫凌乱不整,袍角更是有一抹刺眼的红痕。再配上娟姐儿哽咽的自白,事情的真相也就昭然若揭了。
筵席上郦轻裘酒沉了,怕吐在崇阿馆里,便独自在花园里吹风,消散酒意,不知怎的遇上了娟姐儿,两个人就在看花亭的春凳上胡天胡地了一把。
再配上娟姐儿反常的行动路线,加上郦轻裘衣襟里搜出来的绣着娟姐儿名字的手帕,很显然,两人的相遇是娟姐儿一手安排,甚至看花亭里的春风一度,极有可能也是娟姐儿有意诱惑。
娟姐儿和郦轻裘各执一词,两个人的话都不可尽信。郦轻裘自然还在徒劳地力证自己的清白,殊不知袍角的脏污已经出卖了他;娟姐儿则一力往两个人两情相悦的方向描摹,似乎郦轻裘的垂青能让她身价陡增。
娉姐儿倒是不觉得郦轻裘会和娟姐儿互生情愫。虽然自从定亲之后,两家频频往来,但郦轻裘本人很少亲自登门,屈指可数的那几回,也完全没有和娟姐儿见面私话的机会,若说日久生情,那是无稽之谈。娟姐儿那块帕子从他衣襟里摸出来的时候,他本人的表情比娉姐儿这个旁观者更加惊讶——娉姐儿于此阴差阳错的情境下,得以看见了郦轻裘的容貌,他也的确生得十分俊美,只是此时得知这一点,已经荒谬到可笑的境地了——看其人的城府也不像是个惯于做戏的,可见是被娟姐儿坑了一把。
不过他立身不正,行此龌龊之事,这是不争的事实,娉姐儿也无意将罪责都按在娟姐儿头上,以此来自欺欺人地认定郦轻裘无辜。
鉴于娟姐儿一口咬定,自己已经是郦郎的人了,郦轻裘的衣角更是铁证如山,有了夫妻之实,便不是一床大被能糊涂掩盖过去的。姚氏早在得知娟姐儿不见了的时候就已经吩咐艾妈妈约束了闲杂人等,故而此时并无闲人在园子里随意走动。姚氏干脆领着众人去了天宝堂,又命人将殷萓沅一并请过去,末了又吩咐道:“让万丹桂那个贱妇也一并滚过来!”
一时间众人到齐,郦轻裘和娟姐儿各自分说,天宝堂里乱成一团,殷萓沅与万姨娘从最初的不明就里,到后来渐渐掌握事态,殷萓沅头大如斗心乱如麻,万姨娘却是慌得六神无主,险些晕了过去。
殷萓沅向来不擅长拿主意,何况出了如此严重的事,干脆等宫里筵席散场,花老太太和宁国公夫妇回府,瞒过了年事已高的老太太,将大哥大嫂请过来做主。
只是这个主张,哪里又是好做的,郦轻裘到底是外人,不能拿他怎样,只好暂且将他送去客房歇息,一家人关起门来商量。娉姐儿咬死了不肯嫁进郦家,姚氏却说若是搅黄了这门亲事,她就一头碰死。还无端迁怒余氏,扑过去与之厮打。又跳起来拿了绳子要将娟姐儿活活勒死,万姨娘赶紧膝行过去抱住姚氏的腿哀求。
场面乱成一团,原本依照殷苈沅和余氏的看法,是想赞同娉姐儿的态度,取消这门亲事,可姚氏以性命相要挟,众人便不敢轻举妄动了。
最终余氏和殷苈沅商定,入宫求见太后娘娘,请太后娘娘拿主意。想着以太后的性子与为人,必然也是赞同婚事告吹,与郦家划清界限的。有这么一尊大佛镇压,姚氏也就闹不起来了。谁曾想太后娘娘心思重,得知这样的丑事,又羞又恼,竟是一病不起。
余氏非但没能讨得主意,还平白将太后娘娘气病了,这下连原本在寸心堂高卧的花老太太也瞒不住了,老人家问了一声女儿缘何病了,便得知还有半个月就要亲迎的准孙女婿做出了何等丑事,不由地哀叹家门不幸。
最终,还是宁国公殷苈沅一锤定音:让殷萓沅写了休书,打发姚氏回娘家,殷家与郦家的婚事告吹,娉姐儿另行聘嫁,娟姐儿送去家庙修行。一切等太后娘娘病愈之后,再进宫回禀后续的处理。
姚氏耍赖放泼,说白了要挟拿捏的也就是爱重她的人,譬如丈夫殷萓沅,以及心软的人,譬如嫂子余氏,只有重视她本人的感受,才会被她的威胁束缚住手脚。可大伯殷苈沅显然并不是这两种人,旁人投鼠忌器,他却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当然,除了一往无前的勇气,他也具备支撑得住这份勇气的智慧,并不想和姚氏鱼死网破,故而做了出妇的决定。
打发姚氏回娘家,一举两得,一方面是转移了她身为“母亲”的权力,被殷家休弃之后,她不再是娉姐儿名义上的嫡母,无权干涉女儿的婚姻;另一方面又是转移了保护她生命安全的责任,姚氏再嚷着要死要活,监护她的人就换成了姚家的父母兄弟。
这部分内容也是和《昭懿皇太后》的章节有联动的,从另一个角度叙述一些《昭懿》没有提到的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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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0章 惊噩梦乱煞年光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