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双生姐妹,如今都不必用不同的着装或者妆饰区分,只看神情和体态就知道谁是云英未嫁的姐姐,谁是婚姻幸福的妹妹。
姚氏想到此处,心中便是一痛,对娉姐儿的哀其不幸,对婷姐儿的怒其不争,此时此刻汇集到一处,统统变成了对始作俑者的怨恨。
都是殷太后的不是!若不是她,阻拦了姐妹两的青云路,将好好的“鸾命”变成了“家雀”,此时一对如花姐妹早已常伴君王侧,连带着殷府满门再续一世荣光;若不是她,让娉姐儿关禁闭,给了她莫大的羞辱,娉姐儿何以性情大变,如此消沉,以至于香消玉减,颦蹙含愁;若不是她,胡乱赐婚,仓促将婷姐儿许到甘家,官位不高,又不是嫡长,还要受长嫂的气,公婆又不明理,将偏心摆到了台面上。
念及此,姚氏只觉得心尖尖上的血都在燃烧,余氏递过来好几个眼色,都不能抑制,犹自沸腾不休。
好在她的这番怒气落在彭氏等人眼中,还当她是气愤于邱氏害得婷姐儿不能安胎,吃了好些苦头。婷姐儿怀着孩子的时候不知何事绊住了脚,没有过来撑腰,如今洗三礼上想起这一节,发作起来。彭氏自觉心虚,反倒愈发谦恭和气,连着邱氏虽然年少张扬,看着姚氏的脸色,终究也有几分惧怕,说话也和软了不少。
而甘糖也为岳母的冷脸所震动,于无人处向妻子私语:“你还说自己与长房的伯父伯母更投契些,与生身父母反倒亲情淡漠,父母所虑唯有一姐一弟。可今日岳母大人知道了舟哥儿的大名,就如此勃然变色,可见心里对你十分爱重回护,才会恼恨家里有了分家的念头,竟不让舟哥儿按着族谱取名字。”
婷姐儿却冷静得很,闻言不过微微一笑,待得夜间宾客散尽,才低声告诉丈夫:“白日里你以为我母亲生气是对我的维护,只怕不尽然。我母亲生性要强,多半是见我不争不抢,过得如此‘窝囊’,还一副甘之如饴的模样,才生气愤怒,觉得我堕了家里的威风罢了。”
还有半句未尽之言,婷姐儿不便对丈夫细说,只在肚里过了一回:姚氏多半还迁怒到了太后身上,怪太后没安好心,给自己安排了一桩外头体面里头苦的婚事罢。
此时,被婷姐儿猜个正着的姚氏,正在回程的马车上,用力搂住娉姐儿的头颈,咬牙切齿地发誓:“乖女儿,你放心,娘一定仔仔细细地替你物色一门好亲事,定要样样盖过你妹妹的婚事。”
娉姐儿有些不明所以。
若说姚氏的着眼点落在甘家长房与二房的争斗上,娉姐儿看待婷姐儿的生活,却还要多些考量。屋舍的整洁精致自不必多说,甘家没有爵位,宅子自然没有敕造的国公府阔大轩朗,但甘家人口不多,婷姐儿与甘糖的住处也算宽绰。与桃姐儿在吕家一样,婷姐儿很显然已经站稳了脚跟,将自己的住处把持得密不透风,在上房进进出出的都是些熟面孔,显然是婷姐儿自己的陪嫁,没有彭氏或者邱氏的眼线窥探她的秘密。甘糖对婷姐儿也是爱护敬重,屋子里干干净净的,一个通房都没有。婷姐儿才生育完,难免疲惫憔悴,可甘糖看向她的眼神,还当她是九天仙女似的。
如此看来,婷姐儿过的俨然是十分幸福的生活了。至于邱氏,其人处处要强的作风,娉姐儿于今日的洗三礼上已经领教了一番,娉姐儿自忖若换作自己,绝对不会落了下风,定然要将她的风头比下去。至于婷姐儿,娉姐儿在重新审视这个妹妹之后,早就发现她的种种精明能干之处非但不逊色于自己,或许还略胜一筹,只是素日里善于藏拙,不愿争抢罢了。自己都有把握可以战胜的人,对婷姐儿来说,就更不算是个挑战了。
因此,娉姐儿自然想不到,母亲是因为认定“太后娘娘给婷姐儿赐的婚不好”,才立志要亲自给自己找一门更好的亲事。还当是见到让她伤透心的次女过得如此顺遂,才卯足了劲儿要让她喜爱的长女嫁得更好。
娉姐儿淡淡一笑,也伸手给了姚氏一个拥抱,轻声道:“女儿知道娘想着我,只是姻缘这回事,急也急不得,总有三分是上天注定的,娘也别太费神了。”
说到“姻缘”,娉姐儿不由自主地想到谭舒愈,心湖微微一皱。倘若谭舒愈与甘糖一般,并不是硕果独存的独生子,伯爵之位的继承人,而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次子,一切或许也就不一样了。
届时少了顾虑的自己,或许就会感动于少年人的一腔痴情,顺理成章地应嫁。出嫁之后,大小姑子的看不起就抛诸脑后,婆母的心狠手辣又不会拿来对付自己,即使妯娌难缠,也只消得忍她一时,将来分家出去,自有一方温馨宁静的小天地。
不过遐想终究是遐想,娉姐儿很快回过神来。距离去岁冬日里的严词拒绝,忽忽过了半年,半年的时间虽不够沧海桑田,却也足以物是人非了。世子夫人抱孙心切,一时半刻都等不得,遑论半年,此时此刻,谭舒愈必然早已婚娶,动作快些,小娃娃都托生在他妻子腹中了。
娉姐儿默默地想着心事,忽然听见姚氏道:“说起来,就在前些时候,新宁伯府世孙娶亲,真是了不得的热闹。”不等娉姐儿答话,又撇了嘴冷笑道:“那谭家也真真有意思,从前求娶你的时候,是何等的谦卑讨好,变着法儿来套近乎,连谢太太这许久未登门的亲戚,都被谭家拜托了上门。如今世孙成亲,连喜帖都不给咱们派一张。”
娉姐儿心头狂跳,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慌乱些什么,勉强笑道:“原也正常,两家交情不深,虽则上元日送了我回来,也是他们家有恩于我们,并不是我们家有恩于他们。”心中却忍不住想着,他为什么不派喜帖给我们呢?是觉得从此我们形同陌路了,以两家的交情,没必要让我知道;还是说,他终于怨恨我这个怎么也捂不热的石头人了?
人总是如此,被喜欢、被呵护、予取予求的时候,内心不免飘飘然,自觉高人一等;等不被喜欢、不被呵护、不再予取予求的时候,即使本来不曾心动,也难免觉得怅然若失。
即使是有道德的高人,也有难以压制本性的时候,更何况娉姐儿还是个不解情为何物的少女。
“哼,依我看,他们功勋之后,多半是不屑与我们这种外戚封爵者交际,从前登谭家门的时候,谭家那几个千刁万恶的大娘子小娘子,不就是这么说的么?”姚氏并未察觉女儿的心潮起伏,兀自愤愤不平着。
娉姐儿干笑了一声,只觉得心中的惆怅酸涩难以言喻,又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方才是在默默想着谭家的事,怎么母亲好似窥破自己内心一般,忽地提起了谭家?
“这谭家与我们家没个来往,娘怎么忽然说到谭家的事了?”娉姐儿问道。
姚氏道:“今日吃筵席,甘夫人娘家有一门亲戚姓颜,恰好与谭家新迎娶的世孙夫人是同宗,笑着说自己最近吃筵席吃得脚不点地,才吃完谭家的婚宴,又要参加甘家的洗三礼,我就与你提一嘴。”
娉姐儿忍不住问道:“这颜家是什么来头,谭家眼界向来不低,这颜氏能嫁作世孙夫人,想必是个挑不出错来的全和人罢?”
问罢又有些后悔,生怕姚氏看出端倪来。又觉得自己实在可笑,谭舒愈的一腔真诚,是自己亲口拒绝的,如今又有什么立场怅然若失呢?
姚氏却浑然不觉女儿的纤细心思,摇头道:“我如何知道?我都懒得细细打听。”以姚氏的为人,平日里是最爱热闹不过的,遇到这种家长里短的话题,非要仔细打听一番不可,可今日她一心一意地在恼恨殷太后乱点鸳鸯谱,心情不佳,才没了打听颜氏的心思。
娉姐儿本想似从前听闻谢载盛的婚讯时那般,辗转打听一番,可想起谢载盛,难免想起顾氏,又是一阵心灰意冷。顾氏的为人,可议之处实在是太多了。
关于谭舒愈从何处知道自己闺名的事,排除法下来,答案早已昭然若揭。谢载盛没有自寻麻烦的动机,谭家女眷没有加深执念的必要,仅有的可能就是顾氏了。或许是被谭舒愈的痴情所感,想略减他的相思之苦;或许是怀揣着几分恶意,对曾经被丈夫恋慕过的表妹施加一点小小的报复。
念及此,娉姐儿心道:有些人,相见争如不见。若那颜氏貌美贤淑,样样盖过自己,自己得知之后难免失落惆怅;若她处处不如自己,十分不堪,自己也不会有半分欣慰快活。横竖她殷宜娉与谭家往后再无瓜葛,颜氏是圆是扁,又与她有什么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