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十一月,天气一日冷似一日,正宜窝在房中,或是拥炉倦绣,或是吃些热食,聊些闲话。如今娉姐儿与婷姐儿早就不必去德馨室上学,余氏那边,骐哥儿也将要周岁了,柳氏早就将养过来,能够继续帮手家事,两人肩上的担子也就小了许多。是以姐妹二人是一日闲过一日,很是享受了一段温馨静谧的居家时光。
因着成日无聊,又少戏酒,平日里有些交集的年纪仿佛的闺友,有的似谢握瑜那般早早嫁为人妇,相夫教子,其余的不是在看人家,就是已经有了婚约,忙着绣起了嫁妆。娉姐儿与婷姐儿无可释闷,只能彼此作伴,虽然一向很是看不上娟姐儿这个庶出的妹妹,如今倒是肯叫她入水天阁坐坐。尤其是婷姐儿,因着与娟姐儿有女红这个共同的话题,姐妹之间的感情倒是融洽了许多。
这一日娉姐儿一早请过安,就嚷着无聊。走到长天阁寻婷姐儿玩,却见她与娟姐儿头碰头坐在一块,正在做针黹。娉姐儿见状,便大摇其头:“看看,两个大好年华的姑娘家,成日家不是在绣手帕,就是在绣荷包,绣坊里的绣娘都不及你们勤谨,小小年纪的,倒是像两个老妈妈。”
娟姐儿见是姐姐来了,连忙放下绣活立起身来问好。因着娉姐儿的语气不快,她便有些讪讪的,面上添了几分惶恐。婷姐儿则比她自如许多,无奈地冲娟姐儿摇了摇头,又笑着向娉姐儿道:“知道姐姐不爱和我们一起做女红,我和娟姐儿才躲起来偷摸着做,谁料竟又被姐姐逮住了!”说了句玩笑话,便趁势放下绣绷,道:“姐姐今日打算做什么?”娉姐儿发愁道:“正不知道做什么好呢?想问问你们有没有主意来着。”
就忍不住想起了谢载盛。从前几个小玩伴一道作耍,闺阁中能玩的游戏有限,也时不时会像今日一样无聊。可是有谢载盛在的时候就不同了,眼睛一眨就是一个主意,还都是旁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有他在虽然时常拌嘴吵架,却从来没有觉得无聊的时候……
这种场合自然没有娟姐儿说话的份,往往是两个姐姐说要做什么,她便陪着做什么。婷姐儿想了想,问道:“上回你从宝庆公主那里学来的什么制香的方子,捯饬得如何了?若得了,我们不如点了新香,一块儿打双陆?”娉姐儿得到提醒,立马兴致勃勃地笑道:“早就得了,我试了一回,虽然和宝庆那儿闻到的味儿不大一样,可我这个竟还更清雅些。当时我就吩咐髻云提醒我给你——给你们带些,谁料这丫头和我一样粗心,竟是混忘了!”说着便转头吩咐鬓云:“你去把我放在多宝格最大一个格子里那个放香料的盒子取下来,从里头找翡翠绿那个缠枝飞燕小匣子,看一下里面的香料是不是绿茵茵的,若是,就将整个匣子取来,若不是,就找找边上那个秋香色的麦穗纹匣子。”
见鬓云点了头出去,婷姐儿忍不住笑道:“你东西向来是最多的,什么格子里的盒子,盒子里的匣子,一个套着一个,我都听糊涂了,也难为鬓云这丫头仔细,能记得住。”娉姐儿“嗐”了一声,道:“那个大盒子是前些年祖母给我们玩的,你也有个一色一样的,只是没见你拿出来摆着。我见它阔大,又不怕虫蛀,拿来放香料最适宜不过,各色香料拿小匣子收纳了,一道放进盒子里,岂不干净整齐?”又望着鬓云离去的方向,点头称赞道:“鬓云确实可人意儿,待人接物也拿得起来,管我的家当也管得齐整,竟是个可主外可主内的十全人,我恨不得将她劈成八瓣使。”
自从松云、烟云出去配人之后,秋水阁的人事就有些青黄不接的味道。鬓云固然千伶百俐,髻云却有些不足,偏生她又是巩妈妈的干女儿,看在乳母的面子上,也不好黜落了她。娉姐儿没办法,只好让鬓云能者多劳,打理秋水阁人情往来的同时,也要帮着管库房,又请孙妈妈留心,着意调理起几个“水”字辈的二三等丫鬟,好让她们尽快上手。
婷姐儿便也跟着附和了两句:“她们才升等,有些不足也是情理之中。我这儿的梅雨、谷雨也有些道三不着两的,我就笑说是从前微雨、细雨她们带徒弟的时候藏私了。”
宁国公府规矩,一等大丫鬟当差的同时还要带徒弟,三等丫鬟才进院子服侍,懵懵懂懂的,就由着大丫鬟言传身教,府中人事更迭,却都是这样一等带三等,一轮一轮带起来的。故而梅雨和谷雨论辈分,乃是微雨和细雨的徒弟。
又问娟姐儿:“你呢?身边换了新人,可还听话?”娟姐儿忙道:“多谢姐姐关心,熏风姐姐是个体贴人,服侍得极好。”娉姐儿便搭话道:“你性子软,可别反被丫鬟欺负了。若熏风不服管教,你只管告诉我。”自从学了管家,娉姐儿身上那股爽脆得到淬炼,落在行事上,便显得极为干练。娟姐儿忙感激道:“谢谢姐姐,若我吃了亏,一定请姐姐替我做主。”
娉姐儿不过随口嘱咐一句,也没耐心听她说些客套话,没等娟姐儿说完,就已经开了桌上的点心攒盒,去挑东西吃了。
一会儿的功夫鬓云也就回来了,带着娉姐儿所说的缠枝飞燕匣子,谷雨连忙将婷姐儿的香炉捧出来,和鬓云一道将娉姐儿手制的香料点上了,姐妹三人便轮着打起双陆来。
才下过一轮,便见余氏身边的绿鬟过来,向众人笑道:“姑娘们竟在一处,倒是省了我跑腿了——方才家中客来,老太太、太太打发我来请姑娘们到春晖堂去会客。”娉姐儿忙问道:“是什么客人?”绿鬟答言:“回二姑娘的话,是谢家的二奶奶,顾少夫人来了。”她虽然比余氏身边的大丫鬟绿茵矮了一头,但吐字清晰,举止文雅,也是个能干的丫鬟。
娉姐儿原本已经从座位上立起来,准备回去换一身见客衣裳了,如今闻言,脚步一顿,才微笑道:“原来是表嫂来了。”又冲婷姐儿、娟姐儿道:“论起来,你们还没同谢家这位二表嫂说过话罢?我倒是在上元节同她说过几句话,二表嫂生得漂亮,人也和气。”
如今听到任何与谢载盛有关的人或事,这对姐妹花就都成了惊弓之鸟,再也不能安耽。非但娉姐儿举止僵硬,婷姐儿也捏了一把汗,见姐姐神色自如,才问绿鬟道:“是单单二表嫂一人来访呢,还是同谢家世婶或者表哥一道?”绿鬟回话道:“回三姑娘,就谢二奶奶一位客人。”
婷姐儿听见没有谢载盛,先是松了一口气,又疑惑起来:京城的谢家和殷家没什么往来,顾氏无事不登三宝殿,又怎么会在没有丈夫陪同,或者长辈带领的情况下独自登门呢?
她待要向绿鬟打探一番顾氏的来意,绿鬟先向她笑道:“二奶奶似是特意来拜访几位姑娘的,我们太太请姑娘们快些妆扮了去会客呢。”这是在委婉地催促了。
婷姐儿便不再追问,和一姐一妹各自回去换衣服了。她和娉姐儿倒还好些,毕竟是在水天阁的院子里,娟姐儿却急坏了,她的流丹阁离得远,若动作太慢去得迟了,姚氏难免要怪她怠慢了客人。
不多时姐妹三人收拾停当了,一起向东府走去。到得春晖堂,顾氏已经同殷家的几位主母说了一会的话了。见姐妹三人联袂而至,顾氏便笑道:“妹妹们来了。”花老太太便亲热地向她们招手,示意她们到她身边,向顾氏笑道:“湘灵啊,你还没见过妹妹们吧?”便拉着娉姐儿道:“这是你二妹妹娉姐儿。”又依次介绍了婷姐儿和娟姐儿,才向姐妹三人道:“这是你们谢家盛表哥的妻子,你们该称呼一声‘表嫂’才是。”
花老太太还不知道上元节的事情,以为众人是初次相见,才替她们引见。在场的女眷们也都是人精,并未露出端倪,娉姐儿领着妹妹们笑吟吟地向顾氏问好,顾氏也解下随身佩戴的荷包,从里面拿出了三份表礼。
一番寒暄之后,又坐在一处随意聊了几句,左不过是女眷之间常见的话题,并无可议之处。坐了约摸半个时辰,顾氏便告辞离去,竟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来意。
又隔了两日,顾氏又来拜访,姐妹三人又换了大衣裳过去陪坐。如此几番往来之后,两家渐渐熟稔了起来,便也不再把顾氏当成是客。听见谢二奶奶来了,三个小姑娘便穿着家常衣裳立起来去寻表嫂说话。
顾氏虽然看着有些娇怯,但腹有诗书,态度又平易近人,娉姐儿且不论——毕竟她是亲耳听过谢载盛对妻子的评价的,一时也判断不出究竟是诋毁还是真相——婷姐儿和娟姐儿对顾氏的印象倒是都很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