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休沐日,姚氏便开了沁朱阁,依照承诺预备了黄铜锅子和各色肉、菜,由着娉姐儿与婷姐儿做东,宴请东府、西府和谢家的小辈。
松哥儿与谢载盛惺惺相惜,一个来了,另一个自不会不至,娟姐儿又是个肚里缺乏油水的,听说有好东西吃,便作受宠若惊状。故而叫一声“请”字,众人都肯赏光。
是日,金苗勤家的便调了两锅底料,一锅是凉瓜煮的清汤,是为了照顾不能吃辣的小郎君小娘子的口味,另一锅就是麻辣鲜香的红汤。新鲜的野鸡腿子、鸡肉脯、松板肉、牛肉、羊羔肉、獐子肉并鱼肉,都切得薄薄的,整整齐齐码在一套婴戏粉彩的盘子里,几样蔬菜也撕成片洗干净了,盛在甜白瓷的碟子里预备取用。又预备了一套黑釉兔毫瓷碗,是盛放蘸料的。
为了防着孩子们烫着,两口锅子边上都有仆妇照看,各人指了要吃的东西,便由着仆妇拿长筷子挟了烫熟,再给他们捞到碗里。
谢载盛吃了两口就直嚷着没意思,“这样子,同厨房里做好了端出来的有什么区别?吃锅子就是要亲力亲为,才热闹有趣。”好哥儿在一旁听了,笑嘻嘻地点头,跟了一句:“就是就是。”
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对比自己年长一些的同性总有一种热烈的崇拜,好哥儿不说唯两个哥哥马首是瞻,也总是很愿意与他们亲近,模仿他们的举动的。
几个少爷发了话,仆妇们也不敢违拗,便依言退后几步,却不敢远离,仍旧暗自留心着。好在吃一顿锅子也未必有那样危险,除了好哥儿娟姐儿年纪不大,在座的都是十几岁的少年少女了,自不会闹出被黄铜锅烫伤、把簪环掉进汤里这样的戏文。
娉姐儿与谢握瑜两人最活泛,亲自拿着长筷子捞,也不拘是谁下进去的,捞进碗里就是自家的,不多时便吃得满头大汗,将外头一件大红色满地金茧绸袄给宽了,唬得几个仆妇连忙上前相劝:“姑娘仔细冻着。”她才不情不愿地将衣服拢上,只不曾扣上纽子。
倒是婷姐儿有几分主人家的风范,一面自己吃着,一面还留心众人吃得好不好。娟姐儿年小,生怕她亲自涮菜被烫着,便将她安置在离锅稍远的地方,吩咐惠风替她烫菜。起初她还拘束,后来见几个哥哥姐姐你争我抢,半点不拘着虚礼,便也活泛起来。本来是惠风给她烫什么她就吃什么,后来竟也会拿手指了自己想吃的菜吩咐人了。
至于几位郎君,又是几番不同的情状。谢载盛不拘一格,身下的椅子竟好似形同虚设,生怕坐着捞不着,一直站着,还专挑娉姐儿和谢握瑜看中的菜捞,急得两个小娘子飞了好几个白眼。
松哥儿却吃相斯文,见谢载盛吃得着急,还替他将菜夹进碗里,还分神看顾好哥儿,颇有长兄风范。
余下一个好哥儿,原本婷姐儿忧心他又逮住机会欺负娟姐儿,在谢家人面前失礼,谁料他竟是安安稳稳吃自己的,并没有寻娟姐儿麻烦的意思。婷姐儿先是松一口气,接着又有些困惑,思量一回,觉得许是去岁作弄郑琅的事情让他吃了个亏,长了点记性。亦或者往好了想,他长大成熟懂事,就此改了性子也未可知。
一时吃得饱足了,众人身上都微微地发汗,撤去盘盏,便又寻了由头取乐。谢载盛、谢握瑜与娉姐儿、好哥儿兄弟姊妹四个凑在一处拇战,输的人要被赢的打一记手心,酸梨枝透雕鸾纹玫瑰春凳处不时响起一串响亮的噼啪声。
众人循声看去,却是好哥儿与谢握瑜各有输赢,谢握瑜自不消说,虽然性情与娉姐儿相投,喜欢玩乐,却一向得到严格的教养,及有分寸。这声音听着脆响,实则并未用多大的力道,打了七八下,好哥儿白嫩的手心里一片光洁,连一道红印子都没有。好哥儿倒也知道礼尚往来,轮到他占彩头的时候,也不过是笑嘻嘻地拿折扇轻拍谢握瑜两下作数。
不过饶是如此,一向循规蹈矩的松哥儿与婷姐儿见状,仍是大皱眉头,松哥儿还在踌躇,婷姐儿已经走了过来,轻言细语地规劝道:“玩这个多不文雅,仔细等会妈妈们进来又要说嘴,我们不若来玩占花名罢。”
娉姐儿却与谢载盛战得正酣,一面仔细听着喊口令的小丫鬟的节奏,一面留神谢载盛的微表情猜测他要出什么,一面还要分神同婷姐儿说话,忙得不可开交:“那个文绉绉的,除了你和大哥哥,再没人爱玩了。难得娘许我们松快一日,不得敞开了玩——嗐,光顾着分心同你说话,又输了一把!”
婷姐儿欲待再说些什么,娉姐儿手上三四枚绞丝嵌红宝金牡丹镯子随着她划拳的动作叮叮叮响成一片,打断了她未出口的劝告。只见娉姐儿满不在乎地一把将镯子捋得更上,带起袖口的衣裳,露出一截白生生的、玉藕一般的胳膊。
婷姐儿见状,心中微微一动,几乎是本能地窥探起了娉姐儿的脸色,心中诸多念头譬如流星,在脑海中飞驰而过,快得让她几乎抓不住尾巴。
自己这个粗中有细的姐姐,到底,到底——是个什么想头?
若按着娉姐儿平日里的性子,多半是玩得兴起没有注意举止,想必家里的长辈也好,跟随侍奉的丫鬟也罢,绝大多数人都是这种想法,并不会往深了思考。
可是就在不久之前,因为初次来潮时的恐慌与浮躁,自己在家中戴了近十载的沉稳面具有所松动,揭下这一层无欲无求的虚假表象,很容易让人察觉自己这个不声不响的三姑娘心里也有了自己的小九九。而一个豆蔻梢头的少女能有什么所求,以至于为此讨好长辈、与姐妹不和,除了“姻缘”二字,也很难有别的解释了。不,与其说是“姻缘”,倒不如“前程”二字,要准确得多。
假如姐姐看穿了这一层——或者说在旁人的“帮助”下看穿了这一层,她会不会也视自己为锦绣前程的竞争者,或者开始为自己的前程努力筹划?她此时此刻看似轻佻或者说豪爽的举动,会不会正是这筹划的一环呢?
和隔了房、有了功名、正在或者将要议亲的表兄一起拇战,还揎拳掳袖,怎么看都是一石数鸟的计策。往近了说,人都是年少慕艾,娉姐儿本就生得不俗,若是有心展示自己青春之美,引得谢载盛心动,回家来个非卿不娶,以谢载盛在学问上展现出来的天资,他在家中说话的分量只会越来越重,也有权力置喙自己的婚事。往远了说,便是谢载盛没有被眼前这一双皓腕牵动情丝,这件事若传到谢太太耳中,以谢、余两家对规矩、名声的重视,说不定就会当机立断定下亲事,断绝流言蜚语损害两家名声的一丝可能。
自己的这个姐姐,是不是把自己先前那套“嫁到知根知底的人家”的理论听进去了,开始使力了?又或者也没有自己想得那样复杂,她只是纯粹看中了谢载盛这个少年俊才?
婷姐儿心思流转之间,一双妙目在双生姐姐与表哥面上不断逡巡,试图寻找蛛丝马迹。
看了半日,婷姐儿自家不禁哑然失笑起来。自己实在是想得太多!娉姐儿与谢载盛这两个人,情之一窍,远远还没开呢。
娉姐儿撸起袖子,是纯粹觉得镯子碍事,卷上去尚且不足兴,很快干脆把它们全褪了下来,也懒得拿帕子包好,随手掷到桌上。没了镯子妨碍,又始终有些冷,衣袖也很快被她捋了回来。一门心思都在想着该怎么赢,恨不得绕到谢载盛背后去看看他下一把手上打算出什么。
至于谢载盛,也是将心思都放在拇战上,娉姐儿撸袖子也好褪镯子也好,他都未曾分出一丝眼风去关注,只不耐烦地催那喊口令的小丫鬟发令,还有闲暇用余光环顾四周,似乎在寻觅一个趁手的打手心工具。接触到婷姐儿游移的、探究的目光,也只漫不经心地用眼神打了个招呼,便光风霁月地调转开去。
婷姐儿越看越觉得自己的想法值得一哂,自己是想博得一个好前程想得魔怔了,才会这样疑神疑鬼,疑到骨肉至亲身上来了。
《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娉姐儿身上拢共那么几个心眼子,一言以蔽之,亦可谓之“思无邪”。
倒是自己的心思,很该好生梳拢梳拢了,细腻敏锐不是一件坏事,可把心机对着至亲,为了未必发生的事情将双生姐妹视作假想敌,就太伤之纤巧,有德薄之嫌了。
婷姐儿念及此,便调转了目光,转而思量起自己的事来了。
而在她目光未曾触及之处,谢载盛问好哥儿借了他的折扇,洋洋得意地看着娉姐儿不情不愿地伸出一只纤细秀气的小手,在扇柄将要触及白皙的手心之时,谢载盛的耳根处却泛起了一丝薄薄的红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