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景珩四处找寻躲避指出,忽然听闻院外一婆娘叫嚷怒骂之声。
穗娘单衣赤足立在阶前,手中菜刀映着跳动的火把光。
见这婆娘散着头发活似母夜叉,方才喊话的王癞子被逼退两步。
王癞子和穗娘有过交集,自然知道她是个厉害的。
果然,只听穗娘骂人专挑七寸,“狗娘养的,你家媳妇偷人,你就不许旁的人家睡觉,捉奸捉到我们石头窠来了。我只告诉你,哼,我前儿回娘家,可撞见了你家那蹄子从刘家后门溜出去,要姑奶奶跟细说那浪蹄子穿的什么肚兜吗?”
墙根阴影里,顾景珩贴着潮湿的土墙缓缓挪动。
方才家丁的枪尖已挑破西邻窗纸,此刻全被穗娘的叱骂引了注意。
“我昨儿还听人嚼舌根呢,里正上月多吞了三十贯修渠钱,要我当着父老乡亲算算细账,问我认不认识在上王庄王老爷家做工的,可巧你是找上门来了不成?”
穗娘忽然抄起药碾子砸向篱墙,青铜器撞在青石上迸出火星。
王癞子后颈发凉,这疯婆娘怎知主君前日刚给里正分过赃银?
顾景珩跟着卫昭然趁机翻进荒废的灶房,指腹摸到窗台厚厚的药渍。
这屋子如此破旧,却有人定期涂抹雄黄混朱砂的防虫药粉,难怪家丁的獒犬在院外打转不进来。
贴着灶房听响,穗娘正掰着手指历数王癞子克扣佃户的伎俩,连陈年旧账都带着零头。
“给老子闭嘴!”王癞子夺过火把戳向穗娘面门,却见寒光闪过,三寸长的药碾杵擦着他耳根钉在门框上。
穗娘踹翻晾药的竹匾,艾叶纷飞:“再敢靠近姑奶奶院门半步,明日我就去县衙说说吴二娘子怎么死的!”
此言一出,家丁们竟如见鬼魅般仓皇后退,火把光影乱作一团。
顾景珩蜷在蛛网密布的墙下,听着外头动静渐远。
长舒一口气,“菩萨呀,这口舌,不说书直接浪费了。”
因着这几天顾景珩和卫昭然收拾屋子,并未跟穗娘有交集,所以还算相安无事。
可自从开始跟着卫昭然下地干活,顾景珩便开始泛起嘀咕。
“她家的那些畜生,实在是讨厌!在咱家门口到处乱拉!”
卫昭然只是笑笑,“我清理就好,哥儿放心就是。”
顾景珩虽然生气,但也不好再说什么。
这日卫昭然先去了地里,顾景珩独留家中收拾院子,挑水担柴。
穗娘踮脚给檐下的毒蕈翻面时,眼角瞥见这个新搬来的晦气邻居。
顾景珩正提着水桶往家走。
夏末薄衫贴着脊梁,活像话本里勾引书生的男狐狸精。
穗娘朝鸡笼撒了把粟米:“去!”
三只芦花鸡扑棱着窜过篱笆,精准地在顾家门槛前拉了三泡稀粪。
顾景珩僵在五步开外,葛布鞋头还沾着昨日未干的鹅粪。
穗娘用捣药杵敲了敲竹匾,两只白鹅立刻昂首摆出攻击姿态。
“这位郎君好生娇贵。”穗娘故意拔高嗓门让周边说笑的妇人们听见,“前日见你拎半斗米都打晃,莫不是夜里在榻上把力气使尽了?”
村妇们哄笑起来。
顾景珩耳尖泛红,去掏扫帚,又被讨厌的大鹅拧住袖口。慌忙抬手驱赶,反又被啄了两口。
顾景珩心里气到了极致,但碍于自己新来,便也笑笑做罢。没工夫跟畜生较劲,他得抓紧去抱捆柴禾回来,快去地里,好摆脱这些长舌妇。
捆着柴火的细麻绳勒在顾景珩瓷白腕子上,生生硌出两道红痕。
“没用的绣花枕头。”仍然在看热闹的穗娘啐了口唾沫,扬手把药渣泼向顾家墙角——老母鸡最爱去那儿下蛋。
顾景珩叹口气,当猪放屁。
日头西沉时分,顾景珩的草鞋在田埂上拖出两道泥痕。
离家还有二十步远,他已经看见竹篱笆上晾着的旧衫——那是今晨刚被公鸡啄破的,此刻又沾上了星星点点的鹅粪。
院门前新添的粪堆让他胃部抽搐。
三日前这群扁毛畜生开始在他门楣下拉屎。
昨日顾景珩发现它们竟懂得轮流蹲守:公鸡打鸣引他开门,白鹅立刻扑棱着翅膀把粪甩上台阶。最毒的是那只独眼鹅王,专等他蹲身清理时拧他后腰软肉。
“窝囊的卫昭然,老让我当受气包!要我看,就骂回去!”灶台上冷锅冷灶泛着寒光,顾景珩嘟囔着,摸出怀里的炊饼咬了一口。
碎渣刚落在地上,黑影便从梁上俯冲下来。他本能地护住头脸,炊饼已被"大将军"夺去,鸡爪在他手背划出三道血痕。
“够了,神经病吧!”顾景珩的嘶吼声惊飞檐下麻雀。他颤抖着举起劈柴的短斧,斧面映出自己扭曲的脸。
忍无可忍!
汗津津的掌心在斧柄上打滑,他又想起早晨和晌午穗娘倚着篱笆说的话:“顾大官人这细皮嫩肉的,当心被鹅叼去当媳妇。”
急需泄火!
鸡虽然跑了,但是独眼鹅却撞门进了院中。
今天高低得杀一只!
那独眼鹅不知死活,飞扑过来,朝着顾景珩的腚上便是一通胡拧。
这下,那独眼鹅可算是作进了雷区。
顾景珩冷冷一笑,只见他一斧子下去,鹅嘴便碎得跟蒜末子似的。
“爽!”
卫昭然归家时,顾景珩手中的斧头,在夕阳下抡出半弧,准备剁了大鹅炖菜。
鹅血溅上顾景珩玉白的脸:“今日便叫你知道,顾爷爷在榻上榻下都使得好斧头!”
听见进门声,顾景珩起身,他踩着鹅尸对归家的卫昭然冷笑:“明日给那毒妇送盘红烧鹅头,就说......”话只说了一半,顾景珩便撞上对方沉沉目光,声气陡然弱了:“说......说鸡鸭该学会在自家拉屎。”
暮色里,卫昭然突然按住他布菜的手:“哥儿不该碰这些。”
“你当我真是金尊玉贵的主子?”顾景珩甩开手,筷子敲得碗沿叮当响:“来这之前,我连别人吃剩的瓜皮都啃过,如今倒讲究起来了?”
“哥儿手上该握笔。”
“别骂人!死货。”
“我哪里骂人了?”
......
正值挂锄之时,村中一片热闹之景,穗娘已经开始在自家门口呼唤她家的畜生们了。
各家各户,鸡鸣犬吠,交织成一片,此起彼伏,间或还夹杂着人之吆喝声、嬉笑打闹声,端的是热闹非凡。
然偏偏顾景珩此处,却是冷冷清清,与村中之热闹氛围,形成了鲜明之对比。
想刚接触卫昭然的时候,他也挺能说的,怎么这一日沉默似一日。
难道是受够我了不成?
渣男!
该不会真生我气了吧?他就想把我钓成翘嘴?
海王!
顾景珩心中说不出的话语,泄不出的火,如一团团沉甸甸之乌云,积压在心头。
杀了邻居家中之大鹅,此事又像一块巨石,稳当当砸了过来,每分每秒,皆在折磨着他。
他自觉,自己竟还不如那热腾腾之大鹅来得痛快,从头到脚,从里到外,皆是热乎。而自己呢,真真是凉透了气。
院子忽传来的冲洗流水声,叫顾景珩回过神来。他知是卫昭然在洗漱。
顾景珩终是忍不住,挪到灶屋门口,欲去瞧上几眼。
他蹑手蹑脚,悄无声息地行至门边,微微侧身,将瘦小的身躯轻轻倚于门上,目光透过门缝,悠悠望去。
但见院子之中,卫昭然正微微弯着腰,全神贯注地冲洗着身子。
日头残存的红光罩在在卫昭然身上,一览健壮而厚实的身形。
水流顺着卫昭然线条分明的肌肉缓缓滑落。
恍惚间,顾景珩不自觉地伸出修长的手指,在那破木门上轻轻滑过。
指尖与木门摩挲,发出一阵 “哧哧” 声。
“渣男!”顾景珩又嘟囔一句。
且看那桌上,摆着一大盆炖鹅,腾腾热气袅袅升腾,旁边一碗腌渍的萝卜,色泽鲜亮。一碗腌芥菜,已然见底,只余些许残羹在碗底。
还有几张贴饼,卖相着实不算好,边缘有些焦糊,形状也不甚规整。
这些,几乎是耗尽了顾景珩所有力气和手段。
卫昭然抬眼,瞧见顾景珩闪躲的眼神,却未作声,只是默默走到板凳旁,轻轻坐下。
板凳因年久破旧,不堪重负,在他坐下的瞬间,便断断续续地发出 “哒哒、哒哒哒” 。
竹子变形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屋内,显得格外清晰。
顾景珩本欲开口解释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又临时改了口,强挤出一抹笑容,说道:“今天应该是个好日子,你瞅瞅这凳子都唱起来了,哼哼,哼哼哼。”
笑声中,带着几分刻意的轻松,却又隐隐透着一丝尴尬。
顾景珩见卫昭然木愣愣地坐在那里,等着自己先动筷子,心中一动。
他深知家中这些口粮,皆是卫昭然每日辛勤劳作所得,自己又向来没有主仆的意识,便夹起一块贴饼,打算递到卫昭然的碗中,以此表达对他辛苦一天的慰问。
然而,就在顾景珩的手递出去一半之时,忽然听到穗娘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
“杀千刀的,我说你家院子里怎么这么一滩血,高低我得抓你去见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