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临怔怔的坐在床边,呆了半晌,只觉得心跳快过一阵,不知是悸动还是因为缺乏睡眠,他还记得颜州海对他说过,熬夜过量可能导致猝死。
虽然是半夜,但顾临的朋友毕竟是卖力的,竟这么晚还给他回了电话过来,一接通就是一阵笑:“临哥,人我查到了,很容易,都没花什么工夫,你现在要听吗?刚才看你着急上火,我就直接给你打电话了,没吵着你休息吧?”
顾临立即握紧手机:“没有,你说就是。”
那边顿了顿:“……不过我得先问下临哥你查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是惹了你还是怎么了,要是不幸惹了你,我都忍不住想替他求个情了,临哥你干脆大人不记小人过放过他算了。”
分明是开玩笑的话,是试探他的意思,但顾临仍忍不住心脏微缩,皱起眉道:“你什么意思,有话快说!”
“噢,那就不是惹了你了?好说啊,这他妈就是个社会的弃儿嘛,他家在正儿八经的国家级贫困县——还是农村里的贫困户,真正的‘贫困户’,不掺水分的,不是靠这个名头拿国家补助的那种,而且家庭关系还有点复杂,我说临哥,你是怎么跟这种人认识的?我可先提醒着你啊,这种出身的人可不好招惹,万一惹上身平白沾一身骚,到时候你甩都甩不掉!心里头鬼主意多着呢,复杂得很——嗳,临哥你可别介意,我真当你兄弟才跟你说这话啊。”
‘社会的弃儿’,‘甩都甩不掉’。
可是这人刚刚还甩了他,不止甩了他,还是先睡再甩的。
即使已经有心理准备,但这些字眼还是刺痛了顾临,他忍了又忍才勉强憋住火气,道了声谢,请他把颜州海的具体住址给他发过来,他要跟那张旧身份证上的住址进行核对。
挂了电话,他拿起颜州海那张旧身份证细细看了起来。
这是刚满十八岁的他,脸颊比现在要多一点肉,看起来更生动饱满,眼神里是有光的,可以说得上神采奕奕,那时候的他竟是寸头,短短的,看起来像刺猬似的,轮廓还没有现在这么棱角分明的锐气,有一点稚气未脱,但他看起来显然是开心的,冲着镜头微微笑着,很英俊。
原来十八岁的他是这样的。
顾临手机上接到了信息,那哥们儿果然发来了他的家庭住址,他拿起来跟身份证比对过,就把所有东西放回了原位,然后在床上躺下,睡觉。
不能不睡,他粗略估计一下,从本市开车过去大概要七八个小时,是要跨省的,开长途他得保持良好的体力和精力。
他躺在床上,下意识的睡在颜州海常睡的那一边,脑子却像是有自己的意志力似的,不由自主的愈发清醒起来。
颜州海在的时候常常就睡在床边上,抠着床沿也不怕掉下去,顾临之前为了能睡在外面还跟他掰扯过,但最后以失败告终,现在他不在了,顾临终于可以得偿所愿,心里却一阵胜过一阵的酸涩发紧,他都走了,把他一个人剩在这里,一个人又哪里还有什么外面里面?他闭着眼睡了一会儿,却觉得隐约有风吹过来,他抬头去看,才发现这位置正好斜对着飘窗,如果是冬天,哪怕关着窗也会有风透进来,那应该是很冷的。
顾临想起他第一次来这儿的那个凌晨,熬完整夜后又被冻得瑟瑟发抖,那天晚上颜州海是让他睡在里面的。
那天又发生了些什么?
就顾临认识他这段时间,他的右手就受过两回伤了,第一次是被锡箔纸划伤,第二次他说是玻璃试管破裂割伤,而他第一次受伤,好像也就是在那个晚上?
顾临觉得自己的脑子是真的没有颜州海好使,至少他肯定会无比清晰的记得这些事情,不像他,总要慢慢回忆才能将这些事情分明。
所以他现在就想了起来,那天晚上他伤了手,自己却执意要跟着他过来,执意要跟他一起睡,执意的拦着他不肯撒手,后来终于被他得逞,坐在颜州海那小电驴子后面的时候还取笑他力气小握不住龙头,车都在飘——
可是他一只手又如何能握得住龙头?
他一只受伤的手又怎么压得住两个一米八多的大男人的体重?
但他好像什么都没有说,没有表示,没有痛楚,没有只言片语,哪怕连哼都没有哼一声,什么都没有。
他说不痛。
就像他说不爱。
顾临忍不住蜷缩起身体,把颜州海穿过的那件衬衣紧紧的、紧紧的抱在怀里,虽然这衣服也已经洗过了,但总好像还有他的余味未散似的,后来那天早上,颜州海睡了三个小时不到就起床去开组会,组会是八点半,他走之前好像也是这么一种气味,当时靠得他很近,几乎就在鼻端萦绕着,那是颜州海给他灌了一杯热豆浆,怕他熬夜之后睡觉错过早餐会胃疼。
给他一杯热豆浆的代价——他为了跑出去给他买一杯热豆浆,大概那仅有的三个小时睡眠还要再减掉半个小时。
当时大概颜州海离他离得很近,有一股淡淡的幽香,好像是栀子花,或者是茉莉花,总之是很好闻的气味,所以他一直都记得。
现在想来,原来在他气势汹汹的说要照顾他之前,他早就已经在照顾他了。
顾临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不论发生任何事情,他都一定要把他带回来。
他会陪在他的身边。
.
颜州海。
让我们重新认识一下他吧。
州是中州之州,海是西海之海。
这名字是他爷爷给取的,虽然他们那儿是内陆的内陆,绝看不到海的地方。
爷爷给他取这个名字,是希望他像中州一样博大、宽广、厚实,又像西海一样深邃、包容、明净。
寓意当然是好的,只是有些讽刺,他并未亲眼见过大海,而且一直觉得自己和这两个字毫无干系,只是长辈的寄托蓬勃的落在了他的头上,沉甸甸的压着,密密实实,像方方正正四只角的庭院一样端谨刻板,他最喜欢的是那个‘颜’字,因为和颜渊同姓,他与有荣焉。
而他对于车的印象,其实最开始并不是都市里的那种,有轰鸣的引擎和四只轮子,在路上四平八稳的跑着,更不是顾临那些各式各样的豪车——他最初对于车的印象,是和‘马’以及‘破烂’有关的。
四岁以前,他是半个留守儿童,父母远行外出打工赚钱,他和爷爷奶奶在村子里生活,北方的农村是有宗族的,那个年代同姓和同姓,异姓和异姓是一言不合就要打架的,当然那个年代的城市里也是一样,走在路上因为一个眼神就能打起来。
9012年了,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都已经是陈旧泛黄的遥远记忆了,但这样的记忆留在了他的心里,没有办法,他从小就比别人聪明,记忆力就比一般人强。
所以很多事大人们以为他忘了,但他都记得,不光记得,而且爱憎分明。
那时候爷爷是有退休金的。
嗬!那个时候在农村每个月有退休金是什么要命的概念?
八零末九零初还点着煤油灯的农村,逐渐向着现代化缓慢迈进,靠着种地为生的农民们还不像后来那样可以自由的去城市里出卖劳动力,事实上那时候能够去城市里生活的途径非常有限——顶职,或者考学。
而顶职又意味着什么呢?那自然首先是要‘有职可顶’,那时候国营单位是子承父业的,老子退休,空出来的职位给儿子,铁饭碗,还是城市里的。
那时候颜州海还不懂这些,他只是知道爷爷有退休金,每个月都有钱可拿,而且这笔钱在村里是非常可观的,因为这笔钱还惹过不少事情——因为总有一些亲戚找来,跟他爷爷要钱。
这些人大概是他爷爷的亲兄弟的儿子们,按辈分他也该喊一声‘伯伯’或者是‘叔叔’的,所以他小的时候常看见人们打架,或者相互厉声叱骂,眼红红的操着本地土话,拿着长棍搬砖,为了几十几百块大打出手,但他爷爷是什么人?爷爷四十多岁就退休了,为了赶上最后一波‘顶职’潮,把职位让给自己的儿子之一,自己早早的回到村子里来,含饴弄孙,这钱当然是打死都不会给出去的。
爷爷最疼他,因为他是长子长孙,爷爷都把钱让他拿着,把他顶在肩膀上,去镇上买药,或者是买肉吃。
七八岁上最开心的事情,就是爷爷带着他去吃一笼小笼包。
那时候他自己并不清楚,这就是他人生里最美好的时候了。
而四岁以前,家里虽然磕磕绊绊,但都是些比如什么妯娌不和,婆媳冲突,诸如此类无伤大雅的琐碎事情,最严重的冲突大概就是他的那位十里八乡都闻名遐迩的美人妈妈和她婆婆之间的不合了。
至于原因,当然是没钱嘛,穷嘛,婆婆觉得大儿子没用嘛,颜州海94年出生,之后父母就想办法出去打工了,一整年到年末才会回来一次,他们大人自以为是,或者没把小孩子的心思放在心上,总觉得孩子小是不晓事的,可是他那时候就已经知道了,知道自己和爸爸妈妈是常年不会见到的那种。
大人也不知道他从年头盼到年尾,又从年头盼到年尾,就等着在妈妈怀里睡几晚。
但过年的时候村里偏偏又热闹又繁忙,大人还是没空搭理他,但爸爸毕竟是疼他的,给他买最大最威风的春雷,让他在村里其他孩子跟前也能‘威风’。
悲剧就是这么发生的。
窜天猴一飞冲天,钻地炮炸得砰砰响,他也有‘春雷’,所谓炮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这可是外地来的玩意儿,在一众羸弱的炮仗里最大最强最威风八面,足以俯瞰众生,笑傲本村,所以他就把它宝贝似的托在手上,在众人面前点燃了它,气势如虹:“看——我的最好!”
大人们都在笑,小孩子们都在尖叫着四处跑,一边捂着耳朵——
然而渐渐的他们就不笑了,变成了惊恐万状,变成了一张张冲着他呼喊的嘴巴,他们都在喊着:“扔掉啊!扔掉啊!你快扔掉啊——!!!”
扔掉啊!你这个笨家伙!
扔掉啊!你快走啊!快离开这里啊!
他没有扔,不是因为他笨,而是因为不舍得。
舍不得,从头发丝疼到指尖,每一分每一寸都在撕裂。
不过四岁的小孩又懂什么道理,懂什么是痛或者不痛,他只知道这是爸爸给他的,怎么能扔掉?
怎么可以扔掉它?
怎么忍心扔掉它?
哪怕它是个炮仗,是个‘春雷’,是个把他的右手大拇指几乎炸断的危险品。
但更是他渴望的礼物,是他等了一年才盼来的东西,是他爸爸唯一给他的“爱”的表示。
耳畔轰鸣,剧痛袭来,四岁的颜州海直接晕了过去。
醒来后发现自己的右手已经被裹成了粽子,小人当然只知道嗷嗷大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