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临开车去了他的公寓。
他不会天真的认为颜州海会在那里等着他,事实上他也的确不在,但顾临还是被开门后的一幕震得又心碎了一次——
他所有的东西都被打包好了,衣服,手表,锅碗瓢盆,水果刀菜刀砧板,皮带,君子兰和绿萝,绒毛垫,还有那件他千辛万苦费尽心思送出去的衬衣,崩掉的三颗扣子已经被重新缝好,也洗干净了,叠得整整齐齐的放在床上,静候着他的到来。
人不在,空荡荡的旧场景,逼仄的空间,飘窗上挂满衣服挡住了仅有的月光,顾临捂着脸在他床上坐下,长久的在黑暗里沉默。
窒息。
颜州海自己所有的东西都复了位,该在哪里就在哪里,他记性好得变态,甚至连之前被顾临搬开的书都回了自己原本该待的地方,旧电脑包落了灰,凉席卷得整齐,唯一的篮球在书桌底下,顾临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这一切的,怎么忍心做到这一切,但他就是有条不紊的这么干了。
顾临几乎可以看见他是怎么独自在这里收拾一切的,蹲在地上,或是踮起脚尖,弯着腰忙忙碌碌。
在所有让人心碎的分手场景里,没有比这更刺痛人的了。
这么多东西里,他有留下什么吗?
顾临觉得自己脸上都湿了,就开了灯去了卫生间,开水管洗脸,其实他在这里也洗过两个月的澡了,他在那张床上也睡过很多次觉了,他们没在这张床上做过,他觉得颜州海真是冷酷极了,知道把这样的回忆留在他的车里,好让自己还能在此坦然安眠。
多么精致的自私啊。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满脸水珠,双眼布满血丝,忽然有一股怒气灭顶而来,他没有顺着颜州海的意思取走他的东西,而是飒然拿着他的门禁卡重新出了门。
顾临知道,自己无论如何,就算是死,就算是他说出残酷冷厉十倍的话给他听,他也不要就这样离开他的世界。
愤怒到了极点,反而让人平静下来。
他要像八爪鱼一样缠住他,死死的,紧紧的缠住他。
不死不休。
.
可他竟然不见了踪影。
篮球场,食堂,到处都找遍了,实验室宿舍都去过,人不在,顾临去问叶小寒和裘一,两人也都说不知道,他就在实验室里等着他——他知道颜州海什么事都可以放弃,只有实验不会,就算世界末日了,只要他还有一口气,这件事他都不会割舍。
这几乎是他的命了。
一个人可以不要命吗?
他相信就在这里等着,肯定能等到他,于是他就在实验室里待着,晚上他们锁了门,他就回车里坐着,他就这样负隅顽抗,在颜州海这些师弟师妹们怪异的眼神里等了他两天。
然而居然没有等到他。
顾临都有些自我怀疑了,于是又去问叶小寒,叶小寒叹了口气:“顾总,颜师兄这个人你也不是不知道,平常就话不多的,其实他的事我们也不是很清楚,要不……您去问问我们导师?没准他知道呢。”
顾临愣了愣,叶小寒倒是提醒了他,就算别人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但是他这么多天不来实验室,王嘉玚作为导师总是要准假的!他大喜过望,立刻去找王嘉玚,不料王嘉玚虽然待他十分客气,但三言两语也就打发了他——说这是学生的事情,是学生的**,他无权、也不能透露给顾临,请他见谅。
顾临简直要发毛了。
但他是颜州海的老师,他必须得克制,于是阴沉着脸又去找葛秋书。
没想到葛秋书也像是事先被打过预防针似的,商量好的一样跟他说了一样的话,严防死守,说他也不知道,不清楚。
可是他会不知道,不清楚吗?他和颜州海认识的时间几乎和他跟他老婆认识的时间差不多了,一个抗战的年头并肩作战过来的人,几乎是兄弟了,会对颜州海的去向不闻不问吗?!如果他分明知道却不肯告诉顾临,这又意味着什么?
顾临渐渐的觉得事情有些不对了。
这个时候他就觉得保持朋友关系是很有好处的,如果他能忍住和颜州海保持朋友关系,那他可能至少现在还能知道他到底在哪里,如果那天晚上不越界,可能他现在还能待在他的微信朋友栏里,不会像现在这样,至亲至疏,全世界防他一个。
都不用再问别人了,因为颜州海肯定打过招呼,让他们不要告诉别人了,尤其是顾临——
他不知道颜州海是怎么和他们说的,提到他是怎么形容的,又或者根本没有特别提到他,只是一视同仁的说一句“谁都不要告诉”。
仅此而已。
他在一楼大厅里徘徊,长久的失神,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找他。
他想到了他家,但颜州海从来没有对他说过他家里的事情,他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是哪里人,无从分辩起——连他的身份证都已经改过地址了,改成了本市,时间已是好几年前,大概是因为他在这里读书,所以迁了过来,除非顾临动用一些非常手段到学校的管理处去查他的家庭住址,否则是很难知道他的具体住址是在哪里。
而且他也不一定就会回家啊,也许他就只是在跟他耗时间,等着他离开也说不定啊。
颜州海随便找一个师兄弟,去他那儿挤一挤,闭门不出,不就能躲过他了?
他不知不觉的又回到闸机旁,那天他就是在这里翻了过去,追上了他,像是追上一个梦。
小红帽老大爷闭着眼睛摇头晃脑的,还在听《武家坡》。
一切像是回到了原点。
他实在是无路可去,无人可问,长夜漫漫,太难熬了,他在自动售卖机前买了一瓶水,一口气喝了半瓶,一回头,见那老大爷正以一种可以称得上‘叹息’的眼神望着他。
他也在为他叹息吗?觉得他可怜吗?
顾临勉强扯出一丝笑,向保安室走过去,老大爷难得的摘掉了帽子,笑容和蔼,起身拿凳子给他坐,态度堪称热情,他谢过就坐了,大概是老大爷也觉得无聊,难得的找个人聊聊天,还给他泡了茶,是之前顾临送给他的好茶。
老大爷像是把什么都看在眼里了,一开口就问:“你是来找小州的吧?最近常常看见你们在一起,今天也是来陪他做实验?”
顾临:“陪了几次而已。”
“……这专业很熬人噢,磨人,大学四年硕博五年再加上博士后,博士大部分又要延期,五年毕业的太少了,七八年才正常,博士后也不知道要做几年,”老大爷掰着手指头自顾自的数,“你看看,这就多少年了,十几年能出师的那就很优秀了,等到学成——很多人身体都熬坏了,脑力也下降,至多也就再做十几年吧,当老师压力更大,身体差不多都会有这样那样的问题。”
顾临低下头:“是吗?”
“可不是?你看五楼有个老师,五十出头就心脏搭桥,还有负一楼那个女老师,一辈子没结婚,就小州他老师,四十多岁才有孩子,俩夫妻把身体都熬坏了,那孩子得来可太不容易了,试管的。”
耗尽青春,换一场尘满面鬓如霜。
见顾临没有说话,老大爷拍了拍他的肩膀,像是鼓励他:“你这样的还真是很少见的,愿意陪着做实验熬通宵的很少,我老见你半夜出去买宵夜,是给他送的吧?你这孩子很好,贴心。”
顾临心口一片涩然的沉郁,那个人宁愿拥抱孤独,也不肯要他的好,宁愿看着他在此地凄凉盘桓,也不肯给他一个字的消息,贴心又有什么用?对一个铁石心肠的人来说,情愿拿一夜风流来抵他的债,他还能说什么?
小红帽老大爷不知想起什么事情,叹了口气:“这一帮帮的孩子一茬一茬的长起来,离开了又来……小州那孩子可怜,但真是很优秀了,一般人本硕博十一二年,他本硕博七年,你要知道很多人在他这个年纪,在这个专业才刚刚起步没多久,他就已经快要毕业了,这么些年我都是看着他过来的,那真是……”
顾临心想这大爷真是百事通,说不定还知道什么别的,就起了兴致和他多数几句,又像是怕被看出心事似的,顾左右而言他:“他以前性子也这么闷的吗?”
老大爷拉拉杂杂说了这么多,终于激起了年轻人一点聊天的兴趣,当即就兴奋起来,如数家珍:“刚来那会儿还好,他大师兄那会儿还没走,他天天缠着他大师兄让他教实验,后来就成熟了嘛,不怎么喜欢说话,不过——多少女生喜欢他哟,一群一群的过去看,都知道四楼有个颜州海,常有女生给他带早餐,他一个实验室的那就更别说了,前赴后继,生生不息。”
“那后来?”
“哈哈哈,这小子别看长得好,但一门心思想着他的实验,好像是把他给惹烦了,就放出话来——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他绝不在生科院找同行,说是不想白天十几个小时忙完了,晚上回去还得聊这个,他受不了。”
顾临也笑了笑,这倒是他能说出来的话。
“小子到底还是年轻,不晓得这话放出去,虽然本院的不行了,那外院的就多了——他也真是定力够强,这么多年,我就没见哪个能耗得过他的,也没见他跟谁在一起。”老大爷边说着边喝了口茶,咂了咂嘴,“是个好孩子,就有一次。”
顾临拧起眉:“有一次?他谈了吗?”
老大爷摇摇头:“老头子不知道他们具体的事,就知道那姑娘每天开着车来找他,嗬!大奔,姑娘家里父亲是银行高管,母亲是正厅级干部,每天围追堵截,夏天呐,开车跑这里来,就为了给他送水果,也不说什么,放下就走,也坚持了一段时间。”
“后来呢?”
这种家世的姑娘顾临倒是认识一些,只是突然提起来他对不上是哪一位,但他说不定也是见过的。
世界真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