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浔病了。
她在御沐池边湿了衣服,半夜被冷风吹透,又经过昨日一番死里逃生的挣扎,第二天下值的时候,身上便发起热来。
李温怕她给皇上过了病气,径自给她放了两天假。
苏浔窝在配房里的小床上,身上盖着一层厚厚的被子,还是冷得浑身发抖。
玉心端着一碗药走进来,将她从床上扶起,说道:“这是用我上次生病留下的那张风寒方子煎的,应该对症,你快点喝些。”
苏浔接过药碗便一饮而尽。
苦涩的药味充斥喉咙,正在她要苦得皱起眉头时,玉心往她嘴里塞了一颗蜜饯。
甘甜的味道瞬间冲散了药味,苏浔笑道:“玉心你真好。”
玉心嗔她一眼,笑着接过她空了的药碗,说道:“我去洗一洗。”
她拉开房间门,却没想到门外站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朝她怯生生地问道:“请问,青韵姐姐在这吗?”
苏浔本来要躺下,听到这声音一下子又坐直了,她朝外喊道:“是凝烟吗?”
凝烟听到她的声音,急忙走进来,随即一脸惊喜道:“青韵姐姐,我终于找到你了!”
玉心见这陌生的小丫头和苏浔认识,便笑了笑,拿着药碗走了出去。
“你怎么穿成这样?”苏浔看着凝烟一身杏色的宫装,有些讶异。
凝烟抿了抿唇,双手揪着衣摆,回道:“李公公说,让我跟你一样,也做安神殿的奴婢。”
从安神殿出来,凝烟便也身份特殊起来,无法再回到内教坊司。李温这样做,怕是按照长乐帝先前对她的安排做的决定。
苏浔无奈地对她说道:“你日后在安神殿,一定少说话,别触怒了皇上。”
“嗯。”凝烟认真地点点头,她低下头思考了一会儿,又小心翼翼地看着苏浔,“青韵姐姐,我昨晚上是不是说错什么了……为什么皇上好像特别生气……”
昨晚的事,苏浔知道凝烟也是无心之失,便隐瞒下来。她弯唇一笑:“没什么,君心难测而已。”
凝烟听闻,眉眼也跟着弯起来:“吓死我了,我还以为闯祸了呢!”
她心里没了芥蒂,又变回了在内教坊司时的娇憨,她拉起苏浔的手,说道:“青韵姐姐,我听说你病了,要不我和刚才那位姐姐换换房间吧,我想和你一起住着照顾你。”
“你是说玉心呀。”苏浔笑道,“她也在照顾我,你就不用折腾了。你现在住在哪?”
“在你隔壁。”凝烟听到她拒绝,好像有些不开心,“隔壁和我一起住的姐姐好凶啊,都不笑的。我不想和她住一起。”
“她们在安神殿当值久了,只是严肃一些,等熟悉了就好了。”苏浔温声开解道。
凝烟怔了怔,眼底滑过一丝郁色。但她不动声色地点点头,站了起来:“青韵姐姐,你好好养病,刚刚有位公公找我,我去看一看。”
“嗯。”
凝烟走出配房,脸上的强颜欢笑顿时没了,她生气地皱起眉,小声嘀咕:“竟然不愿意和我住在一屋,明知我不愿和隔壁那个凶巴巴的婢女住在一起,也不帮我一把。难不成忘记我从前怎么照顾她的了?”
她整个脸耷拉下来,转身顺着配房旁的游廊走去。
今早有个小太监来找她,让她这个时间去找一下王公公。她虽不知道王公公是谁,但还是如约前往约定的地点。
此时正是百官下朝的时候。
凝烟来到御朝殿的后花园,左看右看,没看到有什么公公的身影。她疑惑地转过拐角,却看到一个身穿云鹤紫袍官服的人。
那人身形偏胖,留着两撇八字胡,正是石咏德。
“你就是凝烟?”石咏德落在她身上,目光似乎有些不满。
内教坊司的人多由石咏德从民间强征进来,即便他不认识她,凝烟却是认识他的。她急忙朝石咏德行礼:“奴婢是凝烟,见过石大人。”
石咏德还是不满。这丫头虽然模样尚可,但身体却柴火棍一样,要什么没什么,远没有青韵婀娜勾人。这样的皮相,怎么能入了长乐帝的眼?
然而昨夜长乐帝已经发话,不让他再往里送人了,这个丫头片子好歹从安神殿活着出来,虽然不怎么样,但却是他最后的筹码了。
于是他蹙眉,问她:“告诉本官昨夜安神殿的事。”
凝烟缩了缩脖子,她知道石咏德是长乐帝的心腹,便没有隐瞒,战战兢兢地将昨夜发生的事一一说了出来。
石咏德听完,看着她更加不满了。竟然什么都没干,就哭哭啼啼地被长乐帝轰出来了?
凝烟直觉石咏德对她很是不满,她不知道自己哪里讨了这位大人嫌,语气越发小心翼翼:“大……大人,您找奴婢到底何事?”
石咏德轻嗤一声:“蠢货,当然是要事。”他看不上凝烟,却不得不接受这唯一的筹码,只能道,“你服侍过皇上,本官想给你谋一个位分。此事若成了,你便安安分分地给皇上生一个皇子,延续这大祁的子嗣……”
“奴婢不敢!”凝烟没等石咏德说完,就吓得扑通跪在地上。她一想到昨晚上皇上看她的眼神,她就腿软,哪里还敢给他生皇子!
石咏德看着她畏畏缩缩的样子,将自己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滚吧滚吧,真是连青韵的一个手指头都不如!”他朝她摆摆手,这样的胆色,就算是他给她求来了位分,也讨不了皇上的喜,白浪费他一番算计!
凝烟见状,急忙从地上爬起来,胡乱朝他行了个礼,转身便跑远了。
等她一口气跑回配房,才疑惑起刚才石咏德的话。
“为什么会比不上青韵?难道,石大人之前也找过青韵吗?那她答应了吗?”凝烟皱起眉头,脸色后知后觉地凝重起来。
……
傍晚时分。
裴怀泠用完晚膳,便进了内殿。
他坐在书案后,拿起笔,随意勾勒着一副地形图,这时,一个婢女端着食盒走过来。
李温朝着裴怀泠恭声说道:“皇上,这是御膳房做的梅子羹,最适合膳后消食,您要不要用一点?”
他说着,婢女也打开食盒,从里面拿出来一盏琥珀色的甜汤,轻轻放在书案上。
裴怀泠余光扫了一眼,忽然撩起眼皮看向这个婢女,接着长眉微蹙,又望向李温。
李温一愣,很快便反应过来:“回皇上,青韵病了,奴才斗胆放了她的假,所以她今夜不来当值。”
“什么病?”
“就是普通的风寒,估计现在已经好了。”李温急忙笑呵呵道。
他话一落下,裴怀泠黑漆漆的瞳仁却沉下来,眉眼瞬间染上莫名的冷意。
李温打了个哆嗦。
他吓得不敢说话,朝着还傻愣着的婢女使了个眼色,两个人悄悄退了出去。
等出了安神殿,婢女好奇地问道:“李公公,皇上是生气了?”
李温瞥她一眼:“多管闲事,忙你的去吧。”
婢女吐了吐舌,一溜烟便跑了。剩下李温站在安神殿门口,烦躁地转了十几圈。
“到底哪里出错了?”李温回忆着自己刚刚说的话,忽然脑中一亮,他知道了!定是皇上听见青韵好了,想见她!
想到这,他停下转圈的步子,抬脚朝着苏浔所住的配房跑去。
苏浔睡了整整一天,再醒来的时候,烧已经退了,就是浑身软绵绵的。
玉心将晚饭端到她面前,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松了口气:“看来那副药方子是有用的,快吃点东西吧。”
苏浔围着被子,无精打采地点了点头。
结果她刚要端起粥碗,门外就传来敲门声。
“这个时候会是谁来?”玉心疑惑地去拉开门,“李公公,您怎么来了?”
李温笑呵呵地看着她:“我来看看青韵,她的病好了没?”
玉心如实回道:“大好了,烧已经退了,就是……”
“好了就行。”李温笑着打断她,“那收拾收拾去上值吧。”
玉心一愣:“公公不是给了她两天假吗?”
“嗐,病好了就不用歇了。”李温抬头,朝着屋内喊道,“青韵!收拾好了快去殿内候着啊!”
说罢,他摸了一把自己没有胡须的下巴,笑眯眯地转身离去。
玉心无奈地阖上门,望着苏浔:“怎么办?”
苏浔叹了口气,无奈地从床上走下来,结果脚刚一着地,忽然打了个趔趄。
玉心急忙上前扶住她,担忧道:“你身上的热刚退,力气还没有恢复,怎么前去服侍。”
苏浔借着她的力拿起衣架上的宫装,缓慢地往身上穿:“可能殿里缺人吧,否则李公公不会这样。”她有些吃力地套上一只袖子,恹恹道,“我真怕自己在殿里跪着跪着就晕了。”
玉心拧眉,忽然弯腰从自己的床铺底下拿出来一个小包袱,递给苏浔:“你戴上这个,能撑得久一些。”
苏浔疑惑地打开,里面是两条棉垫,带着四个带子。她拎起来,问道:“这是?”
“放在膝盖上的。”玉心小声说。
苏浔恍然大悟。她以前看过古装电视剧,宫女娘娘什么的怕跪得疼,会偷偷绑在膝盖上软垫,没想到古人还真会做这样的事。
她虚弱地一笑:“我这就绑上去。”
玉心弯下腰,说道:“我来吧。”她一边系着,一边叮嘱道,“从前皇上……性情不好,经常有宫女跪得腿都残了,我们就偷偷绑上了这个……不过这办法终归是危险的,等你病好了,记得摘下来。”
“知道了。”
膝盖上绑好软垫,在苏浔宽大宫装的遮挡下,一丝痕迹都瞧不出。她收拾妥帖,便往安神殿走去。
安神殿已经上了灯,明黄色的灯火浸在凉如水的夜色中,半明半昧一片寂静。
苏浔站在殿门口,搓了搓自己憔悴的脸蛋,暗暗打气道:“记住你的身份呀,小狐狸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