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条件再差,也不能不吃饭。
“一根油条、一碗小米粥、一个茶叶蛋。”
“一样。”
顾清英条件反射似的回头去看,身后站着丁朗,两人相视一笑,各自取了饭,同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真好,又像从前那样了。
丁朗好像看到了顾清英的心声,解释道:“我又调回来了。”
“嗯。”顾清英点点头,略略笑着,用勺子舀了一口稀饭,往嘴里送。
早晨的时光真好。阳光是温热的,洒在人的身上舒服而温馨,空气中弥漫了阳光的香气,是一种充满希望的滋味。它混杂着花的馥郁、树的气息,以及行人步履匆匆的泥土的气味,使人感到一股生机、一股力量。
丁朗的心情也好,短暂的调派结束了,终于不必在陌生的环境里遇到棘手的事。他被调派的时间不长,满打满算只有两个星期,却像是过了两个世纪一般漫长又煎熬。现在又回到了熟悉的工作环境,浑身都轻松了。
顾清英也看得出来丁朗身上的惬意感,他的脚步不再沉重,他的脸上不再严肃,整个人变得愉悦起来。
他上班的状态又是积极向上的,似乎回到了刚毕业时的雄心壮志,看什么都是美好的。上班时与同事主动而又热情地打招呼,甚至也会拍领导马屁,整个人笑呵呵的。他看透了一些事,尤其是工作上的事。这次调派不是没有收获,他知道自己的工作与那边的窗口工作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他觉得自己对待工作时,得有点感恩之心。
窗口工作,准点上班,准点下班,偶尔还可以晚点到岗,看起来轻松惬意,但做起来却是充满了无尽的苦涩与未知的挑战。有本事有关系的都尽力调离大厅,没关系没本事的都死守大厅。这个世界,越来越现实。没钱、没背景、没机会,到头来什么也不会有。有些东西,如果生来就缺失,那么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了。普通人只有在日复一日的日子里,任由时间慢慢磨掉身上的傲气,为了五斗米而折腰,与梦想再也无缘相见。
精神富裕的人,只配做做白日梦。
丁朗去那边工作的时候,正值一位阿姨办理退休,她干了一辈子窗口工作。据她的同事们说,从来没见到如此神采飞扬的她,上班的时候面色暗黄,每天精神萎靡,现在好了,整张脸如沐春光,不管对谁都是甜蜜蜜的笑,整个人开心到飞起,一下子就年轻了十岁。
在新人到岗之前,丁朗暂时顶替这位退休阿姨的工作。考上编制的人正在接受培训,这让他想起了几年前的他,那时是不是有美好的憧憬呢?可能有,也可能没有。毕竟是家里人催促着考的,考上了只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很快他就明白了同事嘴中的阿姨上班时的状态,他无时无刻不想走,无时无刻不想念着自己的岗位。那时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连带着之前的遇到的人也比现在见到的人可爱多了。
无论是同事还是陌生人,还是旧人更亲切一点。人呐,不能比,越比越心寒。
窗口工作就是一张关系网,这里是各种利益、不同关系的交汇点,你只能任由命运推着走。窗口工作人员需要时刻调整说话语气和面部表情,为的是能给人以良好的服务感受,避免突如其来的投诉。
内部的压力和外部的期望,像两个相吸的磁铁,将窗口工作人员紧紧按压,直至喘不过气来。丁朗小心小心再小心,却在第一天就遇到了投诉。只因为他在回答问题时没有正视问话者的面庞,就被对方伸着手指头,厉声质问他的态度,丁朗一脸懵——我怎么了?
第一天下班就被留下来写投诉报告,反复改了三稿才算尘埃落定,又在第二天上班第一时间亲自给那人打电话道歉,哼哼哈哈地又听了一遍数落,好容易听完那人的絮念,庆幸事情即将顺利解决掉的时候,那人在电话里说了一句方言,丁朗听不懂,容不得他反应过来,对方将电话迅速挂断。十分钟后,丁朗再次被投诉,理由是业务能力不强,语言不通。得嘞,丁朗在第二天又被留下加班学习,目的是提高业务能力。
上班第三天,在五点下班过一秒时,上级通知立即加班,因为明天早上要进行汇报会。大家坐下来找素材、翻资料,集思广益,终于在九点半完成了初稿,接下来由领导过目和提出修改意见,反复磋商之后,凌晨一点左右定了稿件。
然后,大家轮流校稿,这又过去了两个小时;定稿打印,四点下班。丁朗还在犹豫要不要回家的时候,同事们已经很熟练地开始打地铺,或者趴在桌子上休息。他四下看了看,又将手里的皮包放回到办公桌的橱子里,干脆也闭眼小憩一会儿得了。
睡不沉,根本就睡不着,两只眼困得打架,但就是睡不着。有同事已经起了鼾声,看来是习以为常。丁朗紧紧闭了眼睛,在心里数了羊,又数了水饺,依然没有进入梦乡。好像有了那么点困意,又听到噼里啪啦放鞭炮的声音。
“哎,哎,哎,七点半了,都起来吧,八点半开会,快快快!”原来是起早的同事在拍着手掌喊大家起床。
若是没有良好的心理建设能力,丁朗怕是要疯掉。他从第三天开始保持了高度的耐心和冷静,对每一个前来办事的人给予了足够的理解和宽容。一张脸笑得僵住了,也不肯一时的松懈。笑,就是要笑,笑足八小时,笑到离了单位才罢休。如果有面具厂商需要模特的话,丁朗的脸是最佳选择。他已经学会了如何在脸上挂一张最自然最舒服的笑容。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笑得多了却也不见得是件好事。丁朗的微笑服务几近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但依然要招来办事人员的投诉。有位女士说他笑话自己,说那笑里透着不怀好意,一定是在心里嘲讽自己,不留神从脸上表露了出来。丁朗着实无语,规章制度在那摆着,不能和办事人犟嘴,不管有没有错,先担着,留待事后再查实。丁朗的心要爆炸了,幸好自己是个人,如果是个气球,一定要快速膨胀当场爆炸。
十年前的他脑海里有一堆想要做的事,比如环游世界,甚至要拯救地球,再看十年后的他,只想下班回家躺平,赶紧回到自己的单位,什么恋爱啦、晋升啦,一点兴趣都没有,甚至连饭都懒得吃。现在,他只想躺在自己的床上,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想听、不想说、不想思考。
小小的愁苦凝聚成了大大的仇恨,就像条条溪流汇聚成了江河湖海。
丁朗顶不爱去上班,却还要帮着领导与同事买早餐。他一直都是个懂礼貌的人,有时候吃点亏也不要紧,但现在不行了,他会将掉落在地上的早餐很自然地放到领导的办公桌上,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其实心里早已乐开了花,就像是恶作剧的孩子,心里有无数双手在噼里啪啦鼓着掌。
与这边的同事相比,那边同事拍马屁的功力实在是太弱,丁朗每天像看戏一样看着层出不穷的招数,人家的大胆让他大开眼界。这边的停车场不好停车,某男同事早晨六点就来占地方,等到八点半领导到场,他将车位让出来,自己跑到收费停车场停车。某女同事对领导殷勤倒茶添水、自觉盛饭,等到将领导伺候好了,就着冷饭草草了事。
丁朗在这堆人里成了一股清流,他鼓足勇气尝试着加入其中,却是无比拘谨,差点砸了锅。同事们看着他发出友好而讥讽的笑。他只是想帮领导开门,不料却差点让领导摔个狗啃泥。这是丁朗最后一天发生的事,过了周末就被调回去了,给这边的同事留下了茶余饭后的笑料。等到新人到场,那该是另一番景象了。
又回到熟悉的环境里,丁朗的心放松了许多,也看开了很多。他知道,几十年的工作就像是海里无尽的漩涡,他几乎没有可能依靠自己的能力跑出来,只能顺着那层层波纹沉下去。他除了改变自己的心态,再无其它办法,不然的话,未来的几十年该有多难熬。
表格模板做得很详细,办事流程写得很清楚,但就是有人看不明白,愣是揪着丁朗一个字一个字念出来。丁朗以前会对办事人的啰嗦感到不满,现在竟觉得这种消耗时间的方法也不错。
窗口工作是喧闹和混乱的,有的办事人毫无理由的带着一股傲慢且无理的要求,他们带着恶劣的态度和高分贝的声音,对着工作人员趾高气扬、高谈阔论,若是放在以前,丁朗会气得浑身颤抖,心态崩溃,直接影响工作效率。现在不了,他就那么听着、忍受着,脸上带着真诚的笑容对着指天画地的那个人。他将自己的口干舌燥、烦躁脾气通过意念转到了那人身上,等到那人累了、闭嘴了,丁朗再柔声细语地问他究竟要办什么业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