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从宫内出发。
越过皇城。
城门口,早市上熙熙攘攘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马车停。
复又行。
赶车侍卫递过来两个烧饼,外加一壶水。
江盈好久没有吃过热乎乎的烧饼了。
正准备大快朵颐。
可身旁的人却安静地有些过分。
回过头,楚慈一动不动盯着车厢壁,眼神空洞。
“四皇子,您在想什么呢?”
手在眼前挥了挥。
楚慈反应廖廖。
江盈感觉不对劲,她试探着摸了摸楚慈的额头。
“好烫!”
惊呼一声。
脑海里迅速略过一遍最近的日常。
内务府江德海派人送过来的床褥还没来得及用,东宫就有了疫毒。
江盈连夜把它们焚烧了。
可现在……
“大哥,四皇子发热了,我们找个郎中看看吧。”
“前面歇脚的地方就有,今日天黑前必须赶到京津置。我还得回去复命呢。”
侍卫大哥闻言,头也不回,只是架得马车飞快。
突然想到随身携带的东西里有酒,还有小太医给的药材。
江盈钻进马车。
从一堆东西里扒拉出上次在别苑未用完的酒和包袱里的药材。
这时的楚慈已经靠着马车壁睡着了。
江盈把楚慈抬上座位。
剥了他的衣服,用酒精小面积擦拭。
几次三番下来,江盈全身也冒出了一层薄汗。
不过楚慈身体还是滚烫。
马车速度渐缓。
揭开窗帘,日头将要西沉。
江盈很少害怕。
以前听老人说,高热不退会把人烧傻。
她现在很害怕楚慈醒来后变傻。
在一个驿站前,侍卫大哥停了马。
“盈姑娘,京泾置到了。”
将四皇子的衣物胡乱裹上。
江盈一使劲,抱着四皇子下了马车。
京泾置是离开京城去往西南的第一个驿站。
置首得知消息,早已派人等候多时。
将四皇子安置好,江盈提出了要郎中的请求。
不一会儿,拎着箱子的老郎中步履匆匆赶来。
半响。
“体弱惊惧,风邪入体,开点安神疏风的药就好。”
搭上四皇子的脉搏,老郎中沉吟半响。
“这位姑娘面色有些苍白,老夫顺便也观一观。”
“体虚忧思。小小年纪,这样不妥。”
说着,老郎中又唰唰写下另一单方子。
身后的侍从会意,拿着单子去取药。
江盈按照老郎中的嘱咐,用酒精又擦了遍楚慈的身子。
放在楚慈额头冰凉的毛巾一会儿就变得温热。
楚慈迷迷糊糊睁眼。
眼前灯火朦胧。
有女子立在侧面。
温柔娴静。
“娘。”
楚慈鼻子一酸,哑着声。
“娘,我好想你啊!”
眼前人说了什么楚慈没听见。
头一转,他又跌入了无边黑暗。
“阿辞,来这边。到娘身边来。”
烛火微亮。
小小婴孩爬在床榻。
床边粉色衣衫女子声音清脆。
去找娘。
心下想着,楚慈却发现胳膊腿脚使不上力。
回头。
场景变换。
“惠贵人与人私通,祸乱后宫……特赐白绫三丈……”
冰冷的房间。
肮脏的阉人在门口吐出冰冷的字眼。
娘亲跪在地上,没了往日的鲜活。
“阿辞,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
“娘,娘!”
楚慈迈着小短腿,够不到吊在房梁上的娘亲。
画面一转。
桃树林里。
女子身影渐行渐远。
楚慈内心疯狂呼喊,不过女子始终没有回头。
一转头。
“四皇子,你可认识我。”
江盈提着灯笼从身后走来,笑意莹莹。
楚慈还未开口。
不料,江盈也踏进桃林,转眼不见。
楚慈内心生出一股惶恐。
“不要!不要走!”
一滴泪从眼角滑落。
紧接着,困意袭来,楚慈没了意识。
房间内。
“这服药下去,定会安康如初。”
老郎中收起银针,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江盈点了点头。
起初她喂四皇子吃了药,便去了另一个房间洗漱。
临歇息前,江盈放心不下。
果不其然,躺在床上的楚慈满脸通红。
江盈在京泾置的夜晚不是很平静。
东宫这一夜也甚是悲伤。
“请皇后娘娘节哀。”
“蓉儿,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太子薨了!”
真真切切的声音听不清楚。
白蓉儿觉得自己走了好远的路。
可是,她不知道尽头是这个样子的。
白绫缠绕东宫,密密麻麻的灯笼将夜色赶跑。
白蓉儿站在院里,望着树下的书桌发愣。
“皇额娘,儿臣要用功读书,儿臣要让皇额娘成为天底下最尊贵的人!”
“我的傻皇儿!”
“皇额娘,夫子今日夸我写字有进步。喏,皇额娘看!”
“皇额娘,熙儿一日未见皇额娘便想的紧。皇额娘可否像熙儿想皇额娘一般想熙儿?”
“想,熙儿是额娘的心尖尖。怎生不想?”
槐树下的往事历历在目。
而当初的熙儿却安静躺在黑漆漆的棺椁中。
白蓉儿守在楚熙的灵堂前。
眼里满是哀伤。
太子薨。
罢朝三日。
京城的消息传来时,江盈和楚慈已离京城很遥远。
临近年关。
到处都是热闹的景象。
许是大病一场,江盈尽心尽力照顾的原因。
楚慈终于有了些同龄人的灵动。
“盈姑娘,这里是哪里?”
“看这茫茫戈壁,应该离西南不远了。”
“这的风沙好大啊!”
“嗯。风沙虽凛冽。可落日也好看,酒肉还不错。”
江盈掀起帘子。
望向外面的茫茫戈壁。
戈壁滩接连着戈壁滩。
黄沙满目。
身后是青黑色的群山。
远处的烟燧冒起青烟。
那应该是集结的号令。
江盈看着远处,失了神。
为了外面行走方便。
江盈称楚慈为“小公子”。
楚慈叫江盈“盈姑娘”。
“盈姑娘的家可是在边关?”
见江盈对外面的景色充满了不舍,楚慈试探着询问。
“奴婢家在皇城脚下,可奴婢觉得,奴婢的心在边关。”
放下车帘。
江盈眼里充满了怀念。
“奴婢曾听主子常念过一句话,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此后,这个场景就一直出现在奴婢的梦里。”
说着,江盈看了眼楚慈。
“小公子,奴婢的第一位主子,就是你的娘亲,惠贵人。”
许是离京城远了。
江盈将往事徐徐讲了出来。
楚慈听到娘亲,注意力立马被吸引了过来。
“当时,奴婢初入宫,便被指派到琉璃苑。
听别人讲,琉璃苑的惠常出身寒微,为人粗鄙且恃宠而骄。
一同进宫的人都为奴婢担忧了起来。
后来,奴婢终于见到了她们口中的惠贵人。”
“你就是江盈吧?我是杨怡慧,以后就是你主子了。”
琉璃苑,惠贵人拿着束花,言笑晏晏。
日光打在她的身上,她的发髻是那样的好看。
江盈从小到大,没见过如此美貌的人。
以至于一时间忘记了开口讲话。
“那时候惠贵人的位份还是一名常在,可却很体恤下人。
奴婢和小桂子等人一同在惠贵人手下当差,受了惠贵人不少恩惠。”
江盈把目光从马车壁移到了楚慈脸上。
“后来,奴婢被派到了西太后的宫里侍奉西太后。小桂子也去了御膳房,从而认识了他师傅。
奴婢们都离开了惠常在,好巧不巧,常在有了你,晋升为贵人。”
江盈稍稍组织了下语言。
“宫里的事瞬息万变,谁得了帝王的宠爱,谁的日子就过得好。
可君王怎会长情?”
江盈叹了声。
“从西太后宫里当值,夜间才听说惠贵人的事。而你虽在琉璃苑,可一众捧高踩低的仆从,总是不尽心的。
奴婢偶尔从西太后宫里溜出过几次,见你总是一个人蹲在地上。
那时候怕被人发现,总是偷偷放了东西就跑。
后来,西太后仙逝,奴婢被派到了醉玉轩。
阴差阳错,见到了小公子。”
“曾经灯下落棋,惠贵人言语间也说过一两句。
小公子,惠贵人的家,便是在这西南边陲之地。”
江盈定定看了楚慈许久。
“小公子的眉眼间,也越来越像惠贵人了。”
说罢,半晌无声。
江盈沉默着,仿佛陷入了回忆。
彼时的惠常在天真活泼。
总是拉着江盈等一众奴才一起灯下执子。
喜怒无常的帝王起初还会被惠常在的性子所吸引。
可是,君权至上的深宫,又怎会有真正的忤逆存在。
在有心人的运作下,一众老人逐渐远离了琉璃苑。
惠常在终是在别人的陷害下一命呜呼。
江盈看着眼前的楚慈。
只要楚慈平安长大,她便也对得起惠贵人给的一场主仆之情了。
离西南边陲之地还有两日路程。
在戈壁滩,侍卫大哥升起了火,不发一言。
帝王在后宫虽是无情,可不能否认他在治理国家方面的才干。
一道镇守西南的旨意。
江盈与楚慈的西南之行,基本上都有侍卫护送。
从一个驿站到另一个驿站。
侍卫之间互相交接。
一路上,江盈和楚慈少吃了很多苦。
以至于楚慈这段时间过得,竟比在深宫要强过百倍。
今日便是除夕。
可大家都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安营扎寨。
江盈拿出从上个驿站带的面粉,做起了手工面。
简简单单的手工面,在这茫茫戈壁,竟也吃出了几分家乡的味道。
将火堆往一起拢了拢。
江盈从马车内取出个披风。
头顶繁星点点。
风吹过,带来无边萧瑟。
“四皇子,除夕快乐。”
江盈伸出手,手心里赫然放着一块饴糖。
经过这些天的相处,楚慈心里很是依赖江盈。
可当江盈如变戏法般掏出一块糖,饶是久在深宫的楚慈。
一时间也有了些感动。
“盈姑娘,你本不必对我这样好的。”
“四皇子是惠贵人的孩子,江盈本应对四皇子鞍前马后,在所不惜。”
木柴燃起,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四周朔风烈烈。
楚慈在这一刻,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
“四皇子,上车吧,外面夜深露重。”
“好。”
楚慈听着江盈的建议,顺从地回答。
临上车前。
楚慈突然想到了什么。
他回过头,定定看着江盈。
“江盈,除夕快乐。”
江盈正准备上车的动作一愣。
遂即笑了起来。
这一笑,万物复苏。
楚慈见江盈笑,也难得咧了咧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