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难支起腿靠在树底下,一天没进食,此时正面对着远处的落日残霞啃着大饼,明明硬邦邦的也没什么味道,可他就是一副眯着眼享受的模样。
他一手吃饼,另一只手则拎着乾坤袋往丘尘面前一递,后者瞥了一眼又阖眸专心打坐,仿佛对食物这种东西不感兴趣。
伸出的手悻悻收回,莫难仔细把带子系在腰间,才重新将视线放到丘尘脸上,趁他闭眼好生打量一番。
心知他辟谷多年,三五天七八天不食也不成问题,同辈属莫难认识的人里也就丘尘一个人专门学辟谷,难怪他能整天泡在藏书阁里,要是莫难自己,不消两个时辰就得饿一轮,根本坐不住。看着那些丘氏小辈的模样,想必到如今亦是没人钻研这种降低人生幸福感的东西。果然,只有这朵奇葩才会如此清心寡欲。
莫难曾经说过,若做人不吃饭,这人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
他以前就不明白丘尘这种人活着有什么意思。没爹娘,没朋友,空有一身名利,受尽世人敬仰,却不喜不悲,不追权不求誉,只做自己的事情,活脱脱像个不谙世事的神仙。
可神仙下凡都是来受劫的,他想不到丘尘这样的人,这辈子能有什么样的事情可以被他当作劫难来渡。
莫难回忆两世,打趣着心想,说不定丘尘这一辈子的“难”,就是遇到他“莫难”呢!哈哈哈哈哈——
他面上张扬得意,视线止不住乱飞,笑了一会忽地又垂下嘴角,暗自讥讽道:说人家没爹没娘,你自己不也没爹没娘?说人家没朋友,你自己现在又有什么了?好歹人家“执晅君”的名号响彻大江南北,你靠着不入流的那些东西又闯出什么来了?还不是害人害己,一事无成,徒留遗憾,死得其所。
他周身气场转变之快,终是影响到一旁打坐的丘尘。莫难抬眼与黑眸对上,那双瞳孔里此刻正映着自己雌雄难辨的妆容,只他一人身影,如同黑潭深渊般诱人沉迷。他看呆了,心口隐约爬过一阵痒意,于是伸手搓挠几下,仍不见缓解,又狠狠捶击那块痒处,想把啃噬自己心尖肉的蚂蚁拍死。
他也没中蛊啊?莫名其妙。
见他把自己折腾的面上涨红,猛咳不止,丘尘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晓得他肯定不好受。于是倾身靠了过去,伸手抚着他后背帮他顺气。
有些冰凉的手心贴着莫难的衣服从上往下滑,一下,一下的,被他掌心触碰到的地方,隔着衣服也泛起酥酥麻麻,这种感觉莫难从未有过,竟一时难以言喻。
就在丘尘以为他又生出什么新情况而苦恼皱眉时,莫难忽然道:“丘尘,别拍了,要不我给你看看手相吧?免费给你看,不收钱。”说罢,没等他反应,莫难一把把背上的手抓在手心,摊在眼前,有模有样的看了起来。
丘尘眉头拧紧,蜷起手指就要往回抽,却被莫难紧紧扣住,他眉飞色舞道:“怕什么啊执晅君,生命、功就、爱情,你说你想看哪个,我看得可准了,包你满意的。”丘尘不语,只盯着被他抓住的手,似乎很是纠结。
莫难替他做了决定道:“这样吧,我给你看看爱情线,看看咱们执晅君何时能与其命定之人修成正果,如何?”
此话一出,丘尘也不动了,任凭他指腹摩挲着自己的手心,神情染上些许僵硬与不安。
莫难偷偷观察他面色,仿佛发现了什么稀奇事——丘尘这厮居然会对看手相而害羞!瞧瞧,这人耳朵根子都红了!
他一只手把丘尘的左手抻直,另一只手往他手心轻轻一打,发出“啪”的一脆声,故意揶揄道:“别抖了执晅君,知道你激动,再抖可就看不准咯。”
丘尘果然变得比刚才更僵直,他垂眸看向地面,感觉到手又被人捏了一下,耳根的红渐渐蔓延到脖颈,惹得莫难心中又是好一阵狂笑,但面上不显,反而真捧着丘尘的手给他看起“爱情”来。
这手骨节明晰修长,白皙如玉,总带着些冰冰凉凉之感,主人常年剑不离手,因此覆着一层薄茧,依旧不显粗糙,倒更添阳康之魅力。
半晌之后,莫难有些心虚。他发现他看不懂丘尘这人的手相!
莫难觉得这事实在不怪他,普通人的掌纹一条线上顶多分点叉,丘尘和别人不同,他的生命、功就皆是丝滑绵延,又深又长,与他如今十分匹配,唯属“爱情”一纹生长时竟从中间断开了口子,就像是……
就像是他心爱之人中途死了,然后又活过来接上了!
莫难真被这个想法吓了一大跳。
难不成……难不成真如传言所说,丘尘有个意中人在山阴和他一起被压死了?!
那这“接上”了又是什么意思???
啊???!!!
他上辈子也就闲来无事学了点皮毛,刚才想避开被丘尘抚摸的异感才临时起意整了这么一出,知识储备完全不够。果然术业有专攻,专业的事还是得专业的人去做,要不哪天帮丘尘找个大仙再好好算算吧。
当下他只得清清嗓子,挑点好听的说道:“咳,执晅君啊,依我看来,你与心上人的缘分妙不可言,可能中间会经过一些挫折,比如短暂的分离啊什么的,但是最终结果是非常好的,可以说是举案齐眉、双宿双飞、长长久久、伉俪情深,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呐。你……”
他一抬头,就见丘尘直勾勾的望着自己。顿时心道不妙,难不成这一通瞎扯被他看出点什么?不应该吧……莫难话茬卡在嘴边,进退两难,索性咬咬牙继续胡诌道:“你放心,我敢打包票,执晅君你定会得偿所愿的。”
片刻之后,丘尘看着他,一字一顿咀嚼着这最后的四个字道:“得偿所愿?”
莫难扬起假笑,额头上冷汗直冒,当即点头应道:“当然,不准你来找我,我负责。”
丘尘似乎嘴角牵动了一下,可树荫随着枝头的月光斜盖在他脸上,模糊不清,等莫难再看过去他又确实没什么表情。须臾,他听见丘尘竟颇为认真道了一声:“好。”
得,这下真搭进去了。
莫难痛苦不已。转念一想,到那时还不知道他和丘尘身在何处呢,这事一时半会也看不出端倪,日后再议吧。他逃避般把这茬事抛在脑后,正琢磨着该说些什么,忽然,丘尘朝后方侧目,同时在他唇间压上一指,抵住了他的言语,低声道:“来了。”
莫难一怔,随即想到——
起尸人!
他当即警惕起来,错杂的灌木完美地隐匿了二人的身影,透过层层枝叶,一道人影逐渐浮现在月色之下,那人把自己遮盖得严严实实,斗笠斗篷裹在身上,身形佝偻矮小,看不清一点面貌。
那人绕过低矮的土堆,径直走向那些正常高度的坟头,拿出一把铁铲,闷头就开始挖土。
过半个时辰左右,黑影旁边已有大大小小五六个坑,当他正作休息,准备往下铲第七个土堆时,突然浑身一凛,往莫难二人藏身的方向惊慌地看了一眼,随后拔腿就跑,匆忙中他跑的姿势很奇怪,步子又小,呈一种扭曲要随时倒地的模样。
无暇顾及其他,莫难与丘尘相视一瞬,两道身影如离弦的箭般窜了出去,一玄一白,穿插交错,很快一前一后把那黑影包围。实力悬殊,强突不成,黑影双拳紧握,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莫难问道:“你是何人?”
黑影不语,丘尘准备上前将他擒下,岂料刚踏出半步,黑影突然有了动作。
站在背后的莫难看清他从袖子里抖出一物,当即向着丘尘方向冲了几步,大喊道:“小心!”
与此同时,耳边“轰”的一声,黑影所在之处爆发出震天巨响,滚滚硝烟弥漫,黑雾遮盖了月色,莫难被熏得眼睁不开,只能用胳膊挡住口鼻,事发突然,难免还是吸到些烟雾,呛得眼泪直流,边咳边喊:“丘……咳咳……尘!你怎么样?”
他还在眯着眼找丘尘,忽然白影一闪,被人揪着衣领拎出数米,直到远离了那块区域才停下。站定之后,眼眶里还蓄着泪花,他朝身边伸手道:“丘尘,借方巾用用。”
一旁人不语,莫难奇道:“一条都没有?”
他记得丘家人最爱干净,身上最不缺的就是方巾啊。
也是,他都这样了,这人还面不改色,一身雪白无瑕,矜贵优雅得不行,兴许人家自带净化功能,用不着擦眼泪鼻涕什么的,装身上还嫌占地方。
丘尘斜他一眼,掸掸衣袖,转身眺着黑影逃走的方向。
莫难见他突然不愿意搭理自己,满脑子疑惑想不通。他不借,莫难也没准备这些,就用袖子胡乱擦了几把,眼前恢复清亮又凑到丘尘身边分析道:“想必是他发现尸体已经被别人控制,心知自己暴露便想撤离,天这么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发现的。唉,差一步就捉住他了,没想到这人还会用烟爆符,也不知道从哪学的……”
他越说越没底气。因为他突然记起来,这些东西可不就是从他这流出去的吗?当年他净研究这些奇怪又有威力的符文阵法,还写成书让门生誊抄,在市集摆摊免费发放来着。这“烟爆符”便是其中一技,砸地顿生黑烟干扰视线,是助人逃跑的绝佳选择,如今竟是坑到他这个首创老祖宗头上来了。可恶可恶可恶!
刻不容缓,二人一路往黑影逃遁的方向追,越过好长一段无花无草无树的空地,别说人影,连鸟都没影。
莫难停下,指了个方向道:“执晅君,这一片连棵树都没有,简直一览无余,绝不是藏身的好地点啊。那边好像有个小镇,说不定能跟人问出点什么,找到那黑影的踪迹。”
他信誓旦旦、自信满满,与他并肩的丘尘却一盆冷水泼下道:“你想休息。”
小心思被人戳破,莫难也不尴尬,他搔了搔头发“哈哈”道:“哪能啊,这不是在追人嘛……好吧,你说得对。”
实在是大饼啃得干巴,他想换换口味。
莫难做好了继续往前的打算,谁知丘尘脚尖一转,竟朝着他指的方向快步而行。
他在原地愣住,丘尘走了几步转身看他,月光铺在那张冷峻的脸庞,添上几缕柔和。他听见前方传来丘尘的声音唤他道:“跟上。”
莫难面色一喜,大步朝他飞去,扬声喊道:“得嘞,等等我啊,丘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