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两边一派青砖灰瓦,延绵不绝。
铁铺打铁,小贩叫卖,坊间拉磨……每寸土地都有属于自己的声音,层出不穷,不绝于耳。
距离上次被罚才过不久,四小只再不敢去万福楼。于是购办完符纸后,莫难寻了个街边的小酒馆,只叫伙计摆上几道家常饭菜,也够他们好好搓一顿了。
旁边那桌来了人,刚坐下就点了两壶酒。
伙计扬声应好,蹲到酒柜前,拔出酒缸的红绸塞子,一舀一倒,顿时香气弥漫。待他端着酒壶从身后走过,莫难终于是按捺不住,直接要了一罐。
伙计抱着酒罐放下,笑着交代道:“各位客官,咱家酒可烈,这一小罐下去指不定就睡上两天两夜了。您先前要是没来过,我劝着各位还是先尝一碗,觉着能接受再继续。”
莫难两眼一亮,来了兴趣:“烈?有多烈?比万福楼的青茶香还烈?”
青茶香是万福楼的招牌之一,名为茶,实为烈酒。以茶香为前调,烈酒续后劲,滋味奇特,为鲁东一绝。刚推出时人人一呼而上,莫难就有幸做了第一批客人。
不过因体质各异,酒后的醉态便迥然不同。传闻有人喝了这青茶香后能睡上月把,也传闻有人喝了青茶香后趁醉砍了好几匹妖兽,渐渐的更多稀奇古怪的事都有,难免其中有夸大其词,却为青茶香添了一笔奇妙之处。
伙计“嘿”了一声道:“咱倒是比不过万福楼的,那都传得神了去了。咱这就是自家酿的白酒。”
他趁隙抬头往门口看,见又来两波人,便不多和莫难闲聊,匆匆道:“小的去招呼新客了,您各位喝的时候悠着点,别多了上头。”
莫难目送他走开,拎起罐子倒了一碗,入口后“啧啧”赞道:“伙计说的不假,自家酿的,起码在地窖封了有五年。”
丘悦礼好奇问道:“年份也能尝出来吗?”
莫难道:“那当然了,进嘴就知道了,不同年份味道不一样的。怎么,长这么大了还没喝过酒?那今天你们可不能白来一趟,我给你们倒上。”
他作势起身,被几人慌忙拦下。
丘荃道:“饮酒伤身,我们未及弱冠不得饮酒的。”
莫难撇嘴埋怨道:“哪那么多规矩?现在喝,以后喝,差不了几年,偷偷抿一口,回去直接睡觉,天知地知,你们知我知,还有谁能知道?我不管,我请客,我起个头,你们都得跟上。”
他一口闷了一碗,含着酒,碗心倒扣,一滴不剩,随后挑眉示意几人。四小只面面相觑,皆无动作。
将嘴里的酒囫囵吞下,他“啧啧”摇头道:“丘家人活得真没意思,一口酒都不敢喝。”
其他三人皆是尴尬的笑了笑,谁料丘煜突然一拍桌子,气势汹汹地拿起碗就喝了一大口。随即下一秒就喷了出来,弯腰不停咳嗽。他呛得脸通红,说话也磕磕巴巴:“这酒好……好辣啊……”
他顺气的功夫,莫难又是一碗下肚,那挑衅的眼神实在是让他不服。于是丘煜挡开丘悦礼的手,又给自己倒了一碗,深吐一口气,捏着鼻子灌了进去,模样比喝药都痛苦。
莫难直拍手称赞,又侧目看向其他人。几人用力甩头摆手,满脸拒绝。
这下不等莫难说话,反倒是丘煜先发作起来,满脸怒气地冲几人道:“我都喝了,你们干嘛不喝。怎么,你们本家的就是守规矩,我是分家的,分家的……就不能和你们一起玩了吗……你们才是一家的,从小长到大,我像个外人……呜呜呜……”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在场众人都石化了。就见丘煜说着说着哭了起来,那模样比被惹哭的丘悦礼还可怜。他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语无伦次嚷嚷着“做朋友”“一起玩”“一辈子”“喜欢你们”,动静大的停不下来,引得其他桌客人都往这边看。
丘悦礼掏出手巾帮他擦脸,急道:“林公子,丘煜是怎么了?”
莫难看热闹不嫌事大,憋了一肚子的笑直接放了出来:“哈哈哈哈哈哈哈,他这是喝多了。真想不到,这暴脾气喝醉了倒像个小媳妇儿,哈哈哈哈哈哈哈——”
听见有人嘲笑自己,丘煜哭得更凶。丘悦礼一张手巾都湿透了,只好手忙脚乱的用袖子接着给他擦,一边擦还得一边安慰他。惹得莫难笑得更大声,又连干两碗。
丘荃正笑吟吟看着那边的热闹,低头瞥见丘琦默不作声认真吃饭。酒罐就在手边,他双眸微动,悄悄倒进杯子里,和丘琦的白茶换了个个儿,又恢复了正襟危坐,一副端庄的模样。
丘琦吃得有些辣,顺手拿起杯子喝,进嘴后皱了皱眉,似是在想怎么越来越辣。他看了丘荃一眼,不疑有他,继续扒着饭吃。
等餐毕,莫难去结账,搭着伙计肩膀有说有笑。
丘煜渐渐安静下来,脸颊通红,靠在丘悦礼身上昏昏欲睡。
丘荃看了眼空杯,再观察丘琦,似乎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感受到视线,丘琦抬头对视,丘荃才发觉他有些呆滞,眼睛却更亮了许多。
于是他问道:“丘琦?”
丘琦点头道:“是我。”
丘荃道:“丘荃?”
丘琦笑了,傻呵呵的回:“是你。”
丘荃心下一动,想不到丘琦喝酒之后更傻了。他道:“你还能御剑吗?”
丘琦思考了一下道:“可以。”
丘荃:“还能带林公子吗?……算了,还是我来吧。”谁知道让他这样会不会出什么事,半路上再把人从半空给丢下去就完蛋了。
丘煜被丘悦礼背着上了剑,丘荃带着莫难,丘琦一人一剑,一行人匆匆回了九连廊,一路上还算相安无事。
莫难在北院门口目送他们离开,丘煜半醉半醒间还不时哭闹几声,丘悦礼哄着他,几人绕过草坪,带着嘈杂声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树丛里。
热闹散去,转身面对只有他一个人的漆黑长院,顿时倍感萧条。
他合上院门,脚尖一转,朝着另一个方向去。
苍翠的竹道,红漆窗下如今又多了一棵月上丹,此时正值花季,桂香满溢。
莫难踏上楼阶,推开门,入眼一侧书架,一侧案席,陈设一如当初。
他从架子上抽了一本,随便翻几页,尽是圈点标注。又转向另一扇书架,随手抽几本翻开,也同样都是笔画和注释。笔迹工整有力,棱角分明,出自同一人之手。
他心道:丘尘这厮当真是每天无聊死,才能窝在这把成百上千本书都看一遍吧。
手上的书被随便塞回,他猛然瞥见一本眼熟的,反手抽出,其面上写着《怪异经》。赫然就是莫难当年拿剑捅穿的其中之一本。记得他后来也没老实誊抄,到归假的日子就回药宗了。没成想还能见着完整的。
莫难讶然。整本书从头到尾都是他熟悉的字迹,标注亦是。他大致扫了几眼内容,多是奇门异术,想不到丘尘连这种异志怪哉的杂书都看。
话说回来,丘老头没再提誊抄之事,总不能是因为丘尘偷偷替他把书给抄了,才填上这个窟窿的吧?
这么想着,思绪开始有些混乱。
他拿着书坐到案前,从扉页开始看。有一处地方涉及控蛊,丘尘没有标记,想来是他也不懂。于是莫难打算给这处修补一下,蘸墨提字,一气呵成。
写完他又摩挲着手里的笔杆,盯着出神。
藏书阁的笔墨都换了新的,想来丘尘的笔也不会奓毛了。他走前做的那支越管临终也没能送出去,最后和他一起被埋在山阴不正巅咯。这辈子恐怕再也不会做了。
突然鼻尖有些酸涩。
这酒是有些上头了,脑子里的想法一会变一个,注意力也不集中,都开始犯迷糊了。
不早了,该回去睡觉了。
他合书起身,一转头,藏书阁的门被推开。
那人一袭白袍,背对月光,白发在黑暗中异常刺眼。莫难与那双漆黑的眼睛对视,良久,他低低唤了声:“丘尘。”
丘尘向他走来,声音听不出情绪,但语气肯定道:“你喝酒了。”
莫难看着他靠近的脸,笑眼弯弯:“喝了,下次带你一起。……不对,你还没到弱冠呢。……也不对,都十年了,你都束冠了。……哎呀呀还是不对,没到弱冠我照样带你喝。”
丘尘不语,莫难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干脆绕过他,晃着步子往外走。
好像身后有人唤他,是“林望”,还是“莫难”,他没听清。
他回眸挑眉,丘尘正望着他,低声道:“明天见。”
这下莫难听清了,转过头,背对他摆了摆手,掷地有声道:“明天见!”
等第二天下午莫难睁开眼,脑子还是懵懵的。用力回想了一下昨天回来之后发生了什么,竟是记不得全部,零零碎碎的片段只有藏书阁,书,丘尘。
……丘尘?他还看见丘尘了?应该没和他发生什么吧,但凡有点什么,他现在也不应该完完整整的躺在这,可能就再也睁不开眼了。
院子外面传来异响,莫难出去一看,丘荃和丘琦正舞着锄头往草地上刨。他往二人面前一站,俯视两颗毛茸茸的头顶,问道:“这是作甚?”
丘荃抬头,苦笑道:“执晅君知道我们出去喝了酒,让丘琦把草地重新种一遍,然后再罚半月的零用银。”
丘尘知道这事,估摸着又和他逃不了干系。莫难摸了摸鼻头,心虚道:“那丘煜呢,他怎么不挨罚?”
丘荃道:“丘煜他……他还没醒呢。早上课室也没去,所以执晅君才知道的。”
居然和他没关系?莫难突然又敞亮支棱起来了。想到昨夜,瞬时灵光一闪,他又问道:“晚上藏书阁还有人去吗?昨天晚上我闲逛醒酒,看见里面透着烛光,谁大晚上的这么刻苦。”
丘荃不假思索道:“是执晅君。”
莫难面上装作讶然,疑惑道:“执晅君?他大晚上还去看书啊。”
丘荃道:“执晅君本身就比常人更刻苦勤奋,况且他的居室就在藏书阁里,若是他在宗门,晚上练完剑就会回藏书阁休息,这不稀奇。”
莫难腹诽道:丘尘这是打算和藏书阁过日子了啊,窝都移到书堆里去了,简直匪夷所思。
丘荃和丘琦从北院一直忙到西院,累得满头大汗。回去净身之前,二人拜托莫难别再抄这条近道了,不然总有种预感,下次还会是他们来铺。
莫难也有些不好意思,当即爽快答应。回院时,门前立一熟人,桃花眼笑意盈盈。莫难作礼招呼道:“扶尘君。”
丘珏端着木盘,上面是莫难已经错过的午饭。他寒暄道:“林公子,好久不见。这几日有关你的传闻我可是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自从他和丘氏医师团杠上,用符灰兑草汁救了人之后,丘氏上上下下都知道宗门里有一个会邪术的门生。多数人避之不及,但偶尔也有少部分人好奇他是谁。不过平常莫难要么睡觉,要么闲逛,课室他直接不去,这些人根本摸不清他的踪迹。可即便如此,也是掀起了不小的浪花。
当下丘珏找他,定是有话要说。
莫难道:“扶尘君不妨有话直言。”
丘珏也没矫情,娓娓道来:“林公子应该也知道,宗门仙家立于世,每家分管不同地段。而丘氏则负责鲁东一脉的除邪之事务。
十几年前药宗覆灭,后来莫氏再建又遭围剿消亡,崇岭和山阴一脉便被各家瓜分,各自在领地设立分家,已长达十年之久。
最近从崇岭分家来信,道其西边辖域异动,有大量怨气和邪祟四溢,怀疑是有邪……有外道之人作怪,特此寻求援助。
所以我今日过来,就是想麻烦林公子走一趟。一是林公子你知晓一些相关术法,对此颇有见解,想必对此事有很大帮助,丘氏也将万分感谢;二是过几日九连廊即将外放,学生蜂拥而至,若是林公子留在此处,想必多少会受影响。”
话语中肯,条理分明,把利害得失分析得头头是道。最后一句语意不明,可莫难心里清楚,丘珏想表达的是,若是他不走,不论是他,还是九连廊,都会受到影响。
他这位大师兄圆滑又不失分寸。丘尘从小就不爱说话,一切人际关系和事务处理都是丘珏去办。丘尘若不是前任家主的孙子,又名声响亮,为人端正,想必这正式家主之位是非丘珏不可的,哪里还谈得上如今的一二之分。
他作为一个外人的想法尚且如此,殊不知丘珏对此是否有埋怨。不过丘氏自家家事,于他无关。
对于名声这个东西,莫难倒是没有负担,无需顾忌什么。丘珏素日里待他不薄,他也不会拂了他的面子,这点忙能帮就帮。于是他当即痛快答应道:“扶尘君言之有理。此去几人?”
丘珏面上放松下来,缓缓道:“两人。”
“就两人?”莫难眉头一跳,心有莫名的预感,他小心问道,“另一人是?”
丘珏微微一笑,开口道:“阿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