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难并不想跟丘尘正面对上,于是拔腿就跑。下一秒惊鸿出鞘,破空长鸣,剑身的白光一路驱散黑暗,横挡在他面前三寸之内。
他转身,剑也转,他往前走,剑就在原地抵着他,闪出阵阵寒光。
灵剑有灵,丘尘这把剑又是重工锻造,精品中的精品,仙器中的仙器,莫难赤手空拳可打不过,只得暗自心道:跟他主人待久了,一个犟样。
等丘尘踏月而来,就见一人一剑互相对峙。漆黑的眸淡漠的扫了一眼惊鸿,默然片刻,挥袖召回,灵剑归鞘发出一声铮响,这才望向莫难。
带着审视意味的目光盯在身上,莫难遭他上下打量,这人也不说话,难免叫人头皮发麻。就算心里生怕被他认出,但离这么近,自己的眼睛却控制不住想往对方身上瞟。视线自下而上,缓缓移动。雪白的靴子一尘不染,洁白平整的丘氏白袍,神鹤入云案束腰,惊鸿正系于腰侧。比上次见他时轮廓更加清晰成熟,只觉更俊美,面如寒霜的脸上不见分毫岁月折磨的痕迹。唯有那头白发,见着令人心颤的同时,又添了他许多清冷与遥不可及。
惊鸿已归,莫难当即后退一步。作礼道:“丘……执晅君晚上好啊,叨扰了,叨扰了,我这就走?”
丘尘从十岁就出世猎祟,铲除许多妖魔鬼怪,大大小小去过的地方数不胜数,在莫难上辈子来这听学的时候就已经非常有名了,世家子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莫难敢直接唤他,一是如此,二是他那一头白发太突兀了,简直就是独家标志,再配上惊鸿独特的剑芒,就算没见过的人,靠听说也能猜出一二。因此莫难并不心虚。
他笑的十分谦逊有礼,头微微低垂,装得像模像样。可那道紧盯的视线依旧没有移走,反而要把他头顶给灼穿似的。正欲开口告辞,上方的压迫陡然撤去,再抬头只剩山路,不见人影。
莫难准备好回答“你是何人”“从哪来”“为何夜幕来此”等等等问题的说辞统统没用上。心念一闪,他差点忘了,丘尘一向不语,更何况对一个陌生人呢。既然能出现在丘家,结界又没破,定是客人或是门生,丘珏自然会告诉丘尘,他何必多此一问。
这个理由堪堪可信。莫难更庆幸的是劫后余生,当下马不停蹄地往回跑,生怕再撞见谁。穿过课室,绕过灶房,路过西院,莫难轻车熟路踏上一片草地,直直往前,就到了北院门口。推开大门,一道白色身影让莫难悚了一下,待他看清是谁,松了口气,上前作礼道:“扶尘君。”
丘珏还礼,脸上笑吟吟:“林公子。”
莫难道:“扶尘君大晚上这是?”
许是怕莫难觉得受叨扰,丘珏又有些不好意思道:“林公子莫怪,白天忙完,才想起来给你送明日用的课本书卷,我见你房门大开,屋里没人,就在此等候告知你一下。”
莫难讶然:“明天?!”
丘珏道:“对,明日。有何不妥吗?”
莫难扭捏道:“倒没什么不妥,只是……”
只是他刚“诈尸”不久,好日子还没过够呢,就又要当上学人了。嗯,有些心酸。
丘珏莞尔,大掌拍了拍他的头顶,温和道:“那林公子先休息吧,明日辰时开课,别迟了。”说罢,扬长而去。
在这等了他半天,没说几句就走了。莫难有时觉得他这位大师兄活像一个操心的老母亲。
翌日,莫难难得起了个大早,实在是这床榻太硬,依照丘氏规训,为了督己刻苦,效仿经典,枕头统一用的还是实木,横竖三寸,哪怕曾经睡过几个月,毕竟许久不沾,便一夜辗转难眠。
简单洗漱过后,掏出妆粉,往脸上涂涂抹抹,对镜而照,毫无破绽,明艳动人。推开屋门,空空荡荡的院子就他一个人,又静又清,好没意思。恰时腹中异响,他才发觉自己这几天只在去林府路上用林大的荷包吃了顿饭,秉着“民以食为天”的至理名言,他这辈子和上辈子都没辟过谷,此时已然饥肠辘辘。
等他又踏出草地,绕过西院,推开灶房小院的门。嚯,一眼过去全是鹤纹白袍,白花花一片,简直豆腐盛宴。
与此同时,数十道视线也齐刷刷望向了他。
其中混着几道目光与其他人的探究不同,莫难一下子就锁定了四张熟悉的面孔,负起手,信步迈去。
见他笑着靠近,几块小豆腐躲躲闪闪,都快碎了。可是招生的新学期还没开始,院子里就只摆了几张桌子,恰好够丘家这些小朋友用。于是他们不便挪位,而莫难也顺理成章的坐在了他们这桌。
拍了拍袖子上不存在的灰尘,莫难接过家仆递上来的碗筷,道了声谢。放下的时候没拿稳,磕了一下桌面,对面四个人齐齐颤了一下。
“哈哈哈哈哈哈——”
莫难的笑声回荡在院子里,引得其他安静进食的人又纷纷好奇侧目,但是皆不表一语。他还穿着林望死时的衣服,款式与其他人不同,胸口还有个洞,坐在人堆里很是显眼。
反观那四个人,不知道他想作甚,脸上尽是警惕之色。莫难执起长筷,扫过桌上汤汤水水和圆滚滚的白面馒头,悠悠一叹:“真清淡啊,每天就吃这些,长不高可怎么办?”
少顷,他又愁道:“长不高,没力气,以后娶不到媳妇又怎么办哟?”
院子里的桌子都集中在这一角,他说的话落入每个人耳朵里。十几岁的少年正是懵懂的年纪,对什么都渴望了解一些,却又没有真的接触过,他话一出,霎时引人浮想联翩,白花花的嫩豆腐们脸上都泛起不同程度的红晕。
他又说了几句,有人坐不住了,顾不得礼仪,霍然起身,指着他道:“你要吃就吃,不吃就离开,吃饭堵不上你的嘴吗?”
莫难委屈道:“我不是在为你们以后操心嘛,这清汤寡水的怕你们吃不好。哎呀丘煜,快放下,一会小悦礼又要说你不合礼数了。”
丘煜怒道:“关你什么事,还有,小悦礼是你叫的吗?我们和你不熟!”
无视他的愤懑,莫难坦然道:“此话怎讲,都坐到一张桌子上吃饭了,那就是熟了。等有机会,哥哥带你们去万福楼吃香喝辣,保管让你们终身难忘。”
丘煜还要发作,旁边有人拉住了他的袖子,一道声音弱弱传来:“林公子,我们下山多是猎祟,外食也很简单,不用破费。”
莫难冲他一笑:“悦礼最乖了,不像丘煜,一点就着。”
他们这边起了个头,其他桌也蠢蠢欲动。有人忍不住问道:“万福楼的菜好吃吗?”
莫难转身,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弟子,脸圆圆的讨人喜欢,正用好奇的眼神望着他,对他说的万福楼颇感兴趣。他微微一笑道:“那当然,万福楼的菜可是东边这一片最有名的,色香味俱全,尝过一次就难以忘怀。”
另一人也举手道:“那,那什么最好吃啊?”
莫难看他,啧啧回味道:“那可多了去了,随便一道菜都是经典特色。就拿一道麻婆豆腐来说,就做到了麻辣烫香酥嫩鲜活八字。麻味纯正,沁人心脾。肉馅色泽金黄,红酥不板,一颗颗,一粒粒,入口就酥,粘牙就化。鲜嫩翠绿,红白相宜。豆腐上桌,寸把长的蒜苗在碗内根根直立,油泽甚艳,夹之入口,俱皆熟透,毫无生涩味道。色味俱鲜,无可挑剔。”
丘家人吃的清淡,意为修身养性,小辈们也是一直谨遵教诲。被他一顿描述之后,院内都是吸溜口水的声音。连丘煜也喉咙一动,不知不觉放下了胳膊,被他吸引。
众人沉浸在幻想里,圆脸弟子又问:“还有吗还有吗?”
莫难见他们都来了兴趣,拍手道:“当然,多了去了,再比如白切鸡……”
突然,一道急促慌张的声音盖过了他:“不好了,要迟到了!”
顷刻间人影骚动,转眼奔出一大半。莫难追上去,和四小只并行往前,看他们面色紧绷,闷头加速,打趣道:“不就是迟到吗,顶多打扫几日课室,还能吓成这样?”
丘煜听后面色古怪,跨出几步抽空望他一眼道:“你不知道?”
莫难怔然:“知道什么?”
他问完,丘煜反而不理他了,只是脸上显着得意之色,仿佛终于看到他吃瘪了,竟还跃然往前小跑一截。
莫难:“啊?”
丘荃带着丘琦朝他过来,问道:“林公子真不知今天是什么日子?”
莫难摇头:“真不知。”他昨日才到九连廊,晚上才知道今天要上课,丘珏也没提这茬啊。
丘荃见他面色诚恳,便解释道:“今日是‘清读小测’。林公子刚来,可能有所不知。”
实际上,他一说,莫难就回忆起来了。只不过他印象里的是叫“清读日”,就是每个人轮流总结这周学到的知识和心得,互相交流学习。他当时觉得太过形式,懒得准备,没少钻空子蒙混过关。如今既然换了个称谓,那想必也是有所变动。于是他侧耳仔细听着丘荃的话。
倒也不难理解,丘荃斟酌一下,简洁回答道:“‘清读小测’就是对于我们这周所学的总结,由老师出题,从粗到细,以书本为基础,再到老师课上拓展,皆可为题,挨个回答。”
莫难心道,那也不难,翘了便是。又问:“答不出呢?”
丘荃道:“答不出,便视为不合格,算进月末总评里。每月有三次‘清读小测’,占分三成。每周总结三篇,占分一成。月末卷试,占分六成。”
莫难讶然,脱口而出:“真是越发变态了,若不能月末满分,岂不是每日都得来?”
丘荃无奈道:“听二家主说很早之前还不是这样,后来发现总有人逃课,清读也不来,来了就瞎编乱造,带起一阵歪风邪气,这才改的制度。”
听着有些耳熟,莫难尴尬地摸摸鼻子,似乎回忆起什么来。于是转移了话题:“那我什么也不会,丘……扶尘君还让我去干嘛?”
丘荃思索道:“应是无碍。若是二家主让你来,可能只是想让你适应一下,不会为难于你。”
丘琦听了半天,此时跟着点头,插了一句道:“嗯,放心。”
等拐进课室,众人都已在自己的位置,个个脊背挺拔,跟一排排小葱似的。丘荃带着丘琦去了另一边,于是只剩下第一排中间的位置朝着莫难招手。他心道,反正也问不到他头上,问到了就说不会呗,反正丢人也是丢林家的人,更何况林家现在不仅没人,林望把每个人都拆得四分五裂,尸骨不全的后果大多是魂飞魄散,可能连鬼都不见得有了。
这么一想,他倒是落得一身轻松,欣然入座。
钟过三声,先生进门。莫难难得想装装好学生的样子翻翻书,毕竟坐在讲案跟前,需得低调。倏然一愣,他发觉他根本就没带课本,丘珏给他的那些昨日被他随手一扔,还躺在寝室角落呢。于是其他人课案上有书有纸,准备的满满当当,只他一人空空如也,反倒是十分显眼了。
先生清咳一声,示意上课。
头顶铮然一响,莫难反射性抬眼看去。
怔愣片刻,他面色僵硬朝另一边回头,和丘煜的视线恰好对上。
莫难:?
丘煜挑眉,眼神回他:这你也不知道?
莫难欲哭无泪,这他哪知道?
他想一辈子也猜不到,丘尘这厮居然还能来教书育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