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楚一抬眸,署衙侍卫立刻恭恭敬敬地接过荷包去清洗了。
从山上翻来的东西确实很多,光骨头就有大小不一几十块。温楚深吸一口气,蹲了下来闷头挑挑拣拣,把脚趾骨和手指骨拼起来。都不完整,勉勉强强只能凑够一只手一只脚。温楚起身看了看那堆杂物,说:“真的是个女人。”
“为何?”温楚问。
“手脚都很小,可见身形偏小,目测身高应该低于160厘米。”说着,温楚想起什么似的,啊了一声:“裹脚的话另算。”
陆瑾当然不知道160厘米有多高,但毫不影响他捧场:“哇,温先生好生厉害,仅凭手脚大小便能知晓性别身量。”
温楚转过头,一双浅灰色眸子看着他:“其实不用那么麻烦的,不拼也能看出来是个女孩。”
陆瑾虚心请教:“怎么说?”
温楚目光往那堆杂物上一扫:“看见了没,绣花鞋。”他又看向陆瑾,微笑道:“世子殿下出门不带眼睛的啊。”
陆瑾:“……”
温楚眼睛轻轻弯了起来,眼睛因变细看起来更加狭长,连眼尾那颗浅色的小痣都动了动。那仿佛冰消雪融一般的微笑让陆瑾愣了片刻,强行扭回了头,暗叹一句美色误人。
他干咳了两声,音色都是扬着的:“看到了啊!当然看到了,我是在给温先生留一个发挥的余地。”
温楚也不戳穿他,就静静地看他演。陆大世子厚脸皮许多年,自始至终保持着一种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的良好心态,看向蹲在铜盆旁边哼哧哼哧洗荷包的衙役:“这么久了,还没洗干净?”
衙役苦着脸,似乎尝试着屏气但显然失败:“陆大人,这荷包上沾的血起码在地下被闷了五天了,哪那么快洗干净……”
陆瑾啧了一声,衙役立刻闭嘴。陆瑾悻悻地想,看来还是在世子府太惯着那几个了,哪有人家署衙的人听话!
仵作查验完后带人把骨头和肉块收拾起来,道:“陆大人,是个女子,生前受过不少折磨,手臂和大腿骨头上附着的皮肉都有鞭打撕裂的痕迹,野兽是咬不出来这种形状的。”
虐杀啊。
陆瑾向钱景昌招了招手,钱景昌立刻跑了过来:“陆大人?”
“祁州近来失踪女子的名册有么?”
钱景昌愣了极短的一瞬,随即点头:“有,有,我叫人回去拿,今晚给您送过去。”
……
荷包和名册是同时被送过来的。衙役送到的时候荷包还是湿的,不过已经没了那股直冲天灵盖的味道,甚至还真有些淡淡的香。
温楚慢条斯理地咽下最后一口粥,又优雅地擦了嘴,看着旁边等他吃饭的陆瑾,真诚地问道:“没有我陆大世子是不会看线索么?”
陆大世子很欠地笑了笑:“荷包太丑了,哪有楚美人好看。”
温楚:“……”
荷包要是有心得告他一句诽谤。它小小一只,粉色的,上面用极好的女红绣了荷花,特别漂亮。温楚把荷包从里面翻了个面,内部用粉色的线工工整整地绣着名字:王慕凝。
两个字都很稠,但不妨碍主人把它们绣的隽丽清秀。可不就是个姑娘。
然后陆瑾翻开了名册,里面的内容让他忍不住挑了挑眉——失踪人有十来个,尚未找回的竟只有一个,王才良之女王慕凝。
“咦,好巧哦。”于墨瞥到了,说,“那个吴铭真的是贼喊捉贼啊?通过报案来降低自己的嫌疑?”
陆瑾微笑着看过去:“你还敢来啊。”
于墨双腿一软,差点跪了,泫然欲泣道:“大人,大人我错了,我就是在那山里待了半天有点被这味道冲昏了脑子,大人您就原谅我吧,我五六岁就跟了您啊大人!”
温楚眉毛挑了起来,看向陆瑾,面上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
“……”陆瑾气结,“你这孩子说什么呢!我二十六年清清白白……”说着他转头看向温楚,又是一脸可怜兮兮,“温先生,你看他不光欺负我,还辱我清白!”
于墨:“?”孩子心眼少,但就是觉得自家殿下找温先生告状有点匪夷所思。
温楚言简意赅:“世子殿下,案子呢我还能帮你看看,家事就不用找我了吧。”
陆瑾:“……”
“你,这个月月钱没了。”
于墨:“???”但旋即他也松了口气——花销他有他哥呢用不着担心,作的这回死算是逃过去了。
以上便是于墨小朋友仗着年龄小屡次作死,屡次认错、屡教不改的过程。
这王才良,算不上什么世家大户,但是个书香门第,长女王慕凝温婉大方,琴棋书画样样皆通,吟诗作对还颇有一番风韵,在祁州也算是个小有名气的才女。她在一月前外出时失踪,遍寻未果。
次日一早,陆瑾带着清洗干净的衣料碎片、那只绣花鞋以及荷包来到了王家。临走前,陆瑾敏锐地感觉到了隔壁署衙内院里一道若有若无的视线。这道视线恶意浓重,陆瑾指挥着于墨收拾遗物时它始终都跟着他们,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却没有半分畏惧。
陆瑾轻轻皱起了眉。
于墨反应弧有点长,不明所以地问:“怎么了殿下?”
陆瑾半真不假地开口:“有点犹豫要不要叫上你们温先生了。”
“叫就叫呗……”反应慢半拍的于墨终于也感受到了什么,立刻放低声音,“此处不安全。”
随即于墨想起了什么,回头很认真地问:“殿下,您是怕温先生不安全,还是怕您自己不安全?”
陆瑾:“?”
于墨:“我听说温先生武艺高强,即便跟您对上也有胜算。”
陆瑾:“……”
他招了招手,于墨听话地附耳过去,只听陆瑾微笑道:“你下个月月钱也没了。”
于墨:“??!”
于墨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触了哪片逆鳞,哭丧着脸诚心认错:“别啊,殿下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殿下,您扣我一个月就行了,下个月再扣了我哥也得喝西北风!”
……
王才良夫妇很恩爱,大概是遗传基因好,不光长女有着出水芙蓉的相貌,次子长得竟也特别漂亮,瓷娃娃一般,大眼睛水灵灵的。十五六岁的年纪,面色却非常阴郁,注视着这群外来者。
陆瑾最终让于墨留在官邸了,带着于峰和署衙的一个记录官来到了王家。女儿失踪了一个多月,王夫人早已面色憔悴,连出来见人都是王才良搀扶着出去的。王才良也颤颤巍巍地,四十岁的人了居然就这么流了泪:“大人,您就实话告诉我,后山那碎尸是不是我们的凝儿?”
陆瑾有些不知如何开口,冲于峰点了点头。于峰看了躲在门边偷看的小孩一眼,恭敬地把王慕凝的遗物交给王才良夫妇:“冒犯了,敢问二位这些是否为小姐之物?”
王夫人伤心欲绝,看到那绣花鞋竟晕了过去。门后那小孩立刻噔噔噔跑来,把母亲抱在怀里,眼眶里甚至盈满了泪水,看着于峰一言不发。
被一个长得很漂亮的瓷娃娃盯着还是很不自在的,于峰有些无措,朝陆瑾递了个眼神:她姐姐不是我杀的啊?
这个时候笑不太礼貌,陆瑾低头看着矮一头还多的小孩,柔声道:“把夫人扶进屋休息,哥哥们会为你姐姐讨回公道的。”
小孩还是有几分不信任,但明显没那么重了,又盯了于峰片刻,小心翼翼地扶着王夫人进了屋。
王才良摸了摸那只绣花鞋,有些哽咽:“凝儿绣的太好了,一眼便能认出来……还有这件衣服,这碎花,我看着她娘给她做的,她可喜欢了……”
陆瑾默了片刻,道:“节哀。”
大概王才良睹物思人,将那些遗物一件一件慢慢叠好,看了很久。陆瑾也没有打扰,站在旁边耐心地等着。王才良收拾好情绪之后,才看向陆瑾:“大人,我儿的尸骨何在?”
“怕是要等案子破了再给您送过来。”陆瑾说,“您放心,在署衙放着不会出问题的。”
王才良点了点头,然后整理衣衫,站好,冲陆瑾举了个躬,行了个很标准的文人礼:“为小女讨回公道之事便拜托大人了。”
陆瑾虚托了一下他的胳膊让他起身:“王先生请起。”
王才良起身打算把东西拿回去,突然瞥见那只荷包,犹豫了一下,问道:“大人,这荷包也是小女之物?”
“这上面绣了她的名字。”陆瑾眉头轻轻蹙了一瞬,“我看字迹娟秀,难道并非令爱之物?”
王才良想了一会,说:“凝儿是常带在身上一只荷包,但是是蓝色的,并非粉色。可这绣工确是凝儿所为……”
荷包有问题。
陆瑾问:“令爱可有婚配,或是已有心悦之人?”
“不曾婚配。”王才良答道,“至于心悦之人……从未听凝儿提起过。”
“仇家呢?”
“凝儿她平日里不常出门,待人又极好,她不至于有仇人。”犹豫了一下,王才良又说,“不过,好些年前我管教下人不力,有下人打着我的名义欺负过一位猎户。此事闹得有些大,那猎户报了官。”
看来就是吴铭了。
“好些年前?”陆瑾眉心拧了拧,“多少年前?”
“大概得有十几年了吧,那时凝儿还小。”
这么久了?
陆瑾婉拒了王才良一起吃饭的邀请,又在小朋友极度不信任的目光中离开了王家。陆瑾问于峰:“荷包是你们在哪里找到的?”
于峰答:“就在找到衣服鞋子的地方。”
……
案发现场出现了不属于受害人的东西,温楚直觉有古怪。那血……温楚福至心灵:“昨天荷包上的血,不是人血。”
陆瑾讶异道:“何解?”
“昨天那个味道就有些奇怪。”温楚道,“我还以为是荷包的香味跟血的味道混合起来了,其实那根本不是人血,荷包本身也没有香气。”
这个荷包上面绣了名字,是他们找到受害人的关键线索,但现在看来应该是别人投放的,故意给他们看。
是谁呢?他的目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