捱到了天明曙光微亮的时候,二人再度启程上路。
他们在貂皮手筒里手牵着手,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树林里走去,如果地图标识得没错的话,走出这片树林,就进入到有人居住的范围了,前提是他们可以撑到那个时候。
他们随身只携带了一天的口粮,或者说,是杨骎以为他们只携带了一天的口粮。所以当阿遥变戏法儿似的从腰包里摸出一包红薯干和一包牛肉干的时候,杨骎看她的目光已经由情人眼里出西施上升到看观音菩萨那种顶礼膜拜的崇敬,恨不得当场给她磕一个。
对此,阿遥的解释是:“我不是那什么……饿过劲儿了有那个头晕手抖出虚汗的毛病吗?这玩意又不沉,我就随身带着了。”
话虽如此,这两包虽然确实是救命的东西,但也顶不了几顿。
阿遥晃了晃手中的红参丸:“我有这个,吃的东西是给你的。”
“你听听你在说什么胡话!”杨骎几乎要原地蹦起来,“我是那种人吗!一人一半,真要饿死了,那就饿死了算!”
阿遥不为所动:“我没有在跟你耍高风亮节,我是按照存活几率最大来算的。你想啊,我走不动了你还能背我,可你若是倒下了,我怎么办呢?你块头大,需要的食物本来就比我多,我不管怎么说都有这个红参丸吊着,一时半会儿还不至于怎么样……”
“打住!”杨骎一挥袖子,“我杨骎还不至于让女人省下口粮给我。另外,我刚说饿死了算是气话,你简直太小瞧了我,你跟着我若是饿死了,那就让我永生永世做个饿死鬼好了。”
在杨骎活活抓住一次阿遥假吃后,为了证明跟着他真的不会饿死,他费了不少劲儿地抓了一只野兔子回来剥皮烤了。
边烤边问:“你是属兔的,忌不忌讳?”
阿遥非常坦荡地表示:“你现在就算把我的一条腿卸下来烤,我都没有任何意见。”
她吃了一只烤前腿,剩下的兔肉都进了杨骎的肚子,因为烤兔肉实在太香了,让阿遥几乎要担心把冬眠的狗熊给馋醒。
“那正好,你没吃过烤熊掌吧?看我到时候给你露一手!”
“拉倒吧。”
“真的,在吃这件事上,我从不讲大话。”
为了证明自己真的会烤熊掌,杨骎从剥皮拆骨的步骤开始讲起,阿遥还没听到给熊掌翻面的时候已经睡着了。
杨骎践行了自己的承诺,一路上跟着他,阿遥确实没有挨饿。他们在树林里前进,没完没了地行走,阿遥想若是他们迷路了,恐怕走到死都不会发现,因为这里前后左右、东南西北,哪里都是一样一样的。
“不会,我们没有迷路,你夜里看星星,我们的方向没有错,我估摸着最多再有三天,我们就能从这里走出去了。”
阿遥选择相信杨骎,因为她自己并非识途之人,况且她明显地感觉自己正在一天天地虚弱下去。
也许是因为那件事终于办完,该杀的人已死,该找的东西也已经到手,她一口气松懈下来,体力一下就颓了。
阿遥起初还不断地勉励自己咬牙再坚持一下,毕竟长安还有她想见的人,但她实在是走不动了。
在一次次腿软后,阿遥直直地栽倒扑进了雪地上,再也站不起来了。
杨骎就背着她走。
背着她并不费什么力气,她的分量在杨骎这里大约跟一包红薯干或一包牛肉干其实差不了太多,可这正是他感到担心和害怕的,因为无论哪个方向吹来的一阵风,都可以把他的阿遥吹向万里之遥,遥遥无期的遥,上穷碧落下黄泉的遥。
“阿遥,不要睡,跟我说说话。”
杨骎逼着阿遥说话,有一句没一句,有一搭没一搭,她现在只有他,他也没别人,他和她是真的成了伴儿了。
可是阿遥那话有时语无伦次,前后逻辑也时常跳跃,基本上是想到哪说到哪,有时还夹杂着异邦语,让杨骎接不上她的话头。
更糟糕的是第五天的夜里,他们的火石都再也打不出火星子来了,他和她直接面对的是今夜可能被冻死的命运。
正值阿遥吃完红参丸,是一天当中最精神、状态最好的时候。
杨骎犹豫再三,艰难地开了口。
阿遥听完了她的话,非常平静地点了点头,没有表示出一丝半点的异议:“我知道这个法子,来吧。”
她主动找了一块干燥的土地,然后开始一件一件、一层一层地脱衣服。
在这种极端的环境下,人必须得像动物一样挤挤挨挨地抱团取暖才行了。人类不是动物,没有皮毛,所以只能肉身相贴。
杨骎转过身子背对了她,开始做同样的动作。
他把衣服垫在地上隔绝寒气,很快她也钻进大氅里面来。
谁都没有说什么,沉默地贴紧了。
阿遥从船上开始就一直在发低烧,此刻她的身体也是要更烫一些。
胸口贴着胸口,这姿势是太亲密了,可这场合却又太不合时宜。
杨骎的手不知该往哪放。
阿遥把头发披散下来了,覆盖了整个肩背。杨骎很喜欢她的头发,曾妄想肆意地把手指深入其间抚摸,眼下他又是有了贼心没了贼胆,手掌隔着头发贴在了阿遥的后背上。
他想,“柳下惠都没有我这么守礼,应当有人为我此高风亮节之举著书立传!”
阿遥的呼吸柔软而温热,悠长地喷撒在杨骎的颈间,随着她的胸口舒张有度地一起一伏,现在她的一切他都能够感知了,他相信她也一样。
他试探着唤她:“阿遥,睡着了吗?”
“没有,”她立刻回答了,“咋的?你睡前要听人讲故事啊?”
杨骎隔着头发轻拍了一下她的后背:“我是跟你说明早不许赖床,你看天上的星星,明天是个大晴天,咱们一鼓作气从这里走出去!”
阿遥没说话,因为她对明天走出去这件事不是很有把握,主要是对自己的身体缺乏信心。
“能不能答应我?”杨骎催她表态,“你要是再跟今早似的怎么都叫不醒,我可要对你上手段了。”
“你今早都抽我大嘴巴子了还不叫上手段?你还有什么手段?”
“我叫三遍你要是还不醒,我就非礼你!”
“非礼将死之人,你可真有出息!”
阿遥一说这样的话,杨骎就再没法跟她逗闷子了。
沉默了一阵儿,杨骎冷不丁地被阿遥掐了一把肋下,掐得他一哆嗦。
“你干什么你!”
“你硌着我了!”
“我硌着你什么……”杨骎正想为自己叫冤,突然反应过来阿遥在说什么,无奈表示,“你把腿张开点不就硌不着……”
这下可好,换来阿遥扇了他一个大嘴巴:“流氓!”
杨骎甚为委屈:“你讲不讲道理!它喜欢你,一见你就要昂头露脑,我管得了吗?”
阿遥丝毫不讲究共患难的情面,恶狠狠地回应:“你要是再胡乱发情,我就把你那套家伙什全部捏碎!你管不了,我替你管!”
“好好好好好……”杨骎即刻认怂,拽过那个皮手筒放在两人中间,“这样好了吧?我也不是故意的,你原谅我一回!”
阿遥翻了个身,把后背留给杨骎,两人成了个“比”字型,杨骎又不知道自己的手该往哪放了,在大氅里逡巡了一会儿,还是觉得放前、放后、放哪儿都不合适。
“你那破手要是再跟巡逻似的把热乎气儿往外散,信不信我给你剁了?”
杨骎的手立刻降落,紧贴自己的大腿,过一会儿见阿遥没再施加威胁,贱嗖嗖地又用手指绕了一截儿她的发梢把玩。
他此刻觉得很兴奋又很幸福,希望时间能够停留在此刻,永永远远。
“阿遥,你困不困?”
“你又要干嘛!”
“咱俩唠唠分家产的事儿。”
“随便,你爱怎么分怎么分,给我一半就行。”
“金银珠宝那些都好说,我主要跟你唠唠土地和宅子。”
见阿遥没有打断,杨骎就絮絮叨叨泄洪似的说了起来。
“真如海走之前把她名下骊山山麓那套别苑转给我了,你记得不?就是上巳节咱们开宴会那个地儿,里边挖了池子,引了温泉水进来的,我在辋川有套差不多的,所以这套我就分给你,夏天的时候去避暑,很惬意的。”
“长安城里我大概有四五套宅子,东西城都有,我本来想着把东边的留下,西边的都给你,或者我留下西边的,东边的都给你,但后来我觉得这么分不好,这样咱俩住得太远了,见面不方便,我想着要不然买卖置换一下,咱们两家住在同一个里坊,最好就是挨着,像咱们在通济坊似的,远亲不如近邻嘛,你说是不是?谁有个头疼脑热的,打个招呼,就近就能照顾上,走动也方便,常来常往的。住对门也成,你对朝向有什么偏好吗?这个事情可马虎不得,我打算回去以后找个风水先生,先把咱俩八字合一合……我的意思是看一看,然后再看宅子,门朝哪边开呀、物件怎么摆呀那可都有讲究呢,仔细整半年的工夫都整不完。”
“我这么说你可别觉得我有要赖你的意思啊,到时候我把房契给你,由着你先挑,你挑剩下的给我。”
“长安差不多就这些……东都……东都我宅子少,就两间,一间在绿竹巷,我跟你说过的。另一间在皇城边上,那是个老宅子,我姥爷给我留的,岁数比我姥爷还大呢,我估计你也瞧不上,我估摸着你还是喜欢绿竹巷那套。”
“宅子就这么着,土地……我觉得就一劈两半吧,反正都是收租,商铺也差不多,你看你是想自己打理还是我的人继续管着,年底给你分红就成?”
“阿遥?阿遥?你给点反应!”
阿遥的声音有点迷糊:“你说什么?我刚睡着了。”
“从哪儿睡着的?”
“分家产。”
“合着你是什么都没听进去啊,我白费唾沫了!”
“就按你说的分吧,我没意见。”
“哟,什么时候跟你谈钱的事你那眼睛都贼亮贼亮的,怎么的现在转性了?不跟我掰扯掰扯?不怕吃亏?”
“我也不想,我现在也有点管不住自己,一觉就睡过去了,能不能醒且两说呢。”
“别老说这种丧气话,指不定咱俩谁先走呢,这都说不好,”杨骎摸索着去握阿遥的手,“你就当我在交代遗言,我要是真不行了,给你留个血书,到时候你拿着我这把匕首回长安,会有人给你打理好的。”
“匕首?我不要。”
“怎的?你嫌弃我的人还不够?连我的刀还一并嫌弃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