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戟盯着那个拿匕首抵着李涛涛脖子的女刺客,两人沉默地对峙。
“少年郎,听我一句,你现在扭头转身离开这间屋子,就当没事发生过,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她死,是她的因果,这事跟你没关系。”
涛涛被那女刺客揪住领子,整个人抖得像个筛子一样,一边哭一边语不成调地求罗戟说“哥哥不要走”、“哥哥救我。”
“我看见了,这事就跟我有关系。”
罗戟当然不会走,为弱者挺身而出是君子之道,他只是在想,怎么才能把涛涛从女刺客的手中救出来。
他高度紧张,说到底,这也是他第一次自己完成任务,他慢慢地调整呼吸,在心底给自己加油鼓劲。
罗戟发现女刺客似乎在等待什么,虽然涛涛的性命就在她的手中,但是她却并未急于动刀,加之自己的出现更像是一个女刺客始料未及的变量,一时间三者形成了一个微妙而又诡异的平衡,谁都不敢妄动。
涛涛虽然一直在发抖,但是哭泣得却很克制,她抽噎了一会儿后,似是突然觉醒了勇气,用发抖的声音对女刺客说:“哼!我谅你也不敢动手,告诉你吧,我舅舅的人就在外面,我哪怕掉一根头发丝,我舅舅都会把你碎尸万段,不对,挫骨扬灰,撒到海里去,让你永生永世不得轮回转世!”
涛涛的声音发着抖,嗓门却越来越大,而且她似乎天生就具有一种威慑力,虽然是小小的年纪,说出来的话却很有威胁的分量,几乎是瞬间就激怒了那个女刺客。女刺客扬起胳膊,正欲一巴掌抽在她的脸上教训她一下,从上面传来的乐声和鼓点却突然停止了,这让女刺客犹豫了一下,而这一顿,也让罗戟和涛涛分别把握住了机会。
罗戟趁机冲上去,想从女刺客的手里把涛涛抢过来,涛涛趁机拉拢女刺客,利诱她只要她肯放了自己,荣华富贵应有尽有,她说话算话。
“说到底,你的主子让你绑了我,不就是因为我的身份吗?”涛涛此刻的声音一点都不抖了,反倒是将主动权一点点抽回自己手里,“对方许诺你什么了?我给你十倍!二十倍!只要你开口,没有我给不起的。”
罗戟被涛涛这好大的口气给整得挺无语,他刚要把涛涛拉到自己身后,却见女刺客挥刃刺向涛涛!
罗戟几乎想都没想就冲了上去。
杨骎已经和碧秋云交手了十几个回合。
青杳躲在屏风后面一动也不敢动,房间里黑漆漆的,她只能听到碧秋云的双刀划破风的呼呼声,和杨骎随手抄起桌椅板凳抵挡又被刀劈成碎片的喀拉声。
那些声音时近时远,这扇屏风似乎把青杳和他们俩阻隔在了两个世界。这一整晚青杳都觉得和这抱月楼里的人在两个世界,她是误打误撞走进来的闯入者,和任何人都无仇无怨,和这里本来在进行的计划毫无瓜葛,但却不知何故被笼罩进了这一夜腥风血雨的危机之中。
随着一阵骨肉相撞的咔咔声和碧秋云的一声闷哼,随即而来的是一声金属落在地板上的声音。
青杳听见杨骎对碧秋云说:“你的右臂已经被我折断,抵抗已经全无意义,认输吧。”
碧秋云忍着痛,呻吟着:“那又怎么样?你的宝贝外甥女还不是一样要死?”
杨骎的外甥女,青杳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不就是当朝公主吗?青杳记得冬狩时与她有过一面之缘,她还只是个小孩子,怎么也在这里?
原来今夜误入腥风血雨的,不止她顾青杳而已。
“是么?”杨骎的语气听上去平淡而轻松,“碧秋云,你仔细听。”
身周一切都静下来了,遥遥地传来揽月阁的丝竹乐声,听在耳中显得那么不真实。
碧秋云的声音突然变得慌乱:“不可能!不可能!你不可能知道!我没有和任何人说过!”
杨骎的声音更沉稳了几分:“想不到吧?你说今夜揽月阁要演奏四十二首曲子,杀涛涛的那首在后十四首里边,上来之前我就安排好了,后十四首不演了,从第一首从头来过。今夜这个场子是我包的,所有人当然会听我的。”
“原来你进来之前就算计好了,公主不会有性命之虞,哈哈,哈哈,杨骎,你真是算计人心的高手!”
“当然了,你还得留着涛涛的命跟我谈条件呢,来吧,谈,现在谈。”
碧秋云凄然地笑了一阵,然后不无幽怨地轻声叹了一句:“所以,就是这样了吗?公子,咱们之间就只能是这样了吗?”
“路是你自己选的,”杨骎的声色不知何故在青杳听来竟有一股悲悯,“碧秋云,你别忘了,你是我带入这一行的,你所有的本事和技巧都是我教的。妄想乱拳打死老师傅,太不自量力了。”
碧秋云梦呓似的喃喃自语:“为什么会这样?”
杨骎亦随声附和:“是啊,你我之间,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然后传来长寿郎的声音:“公子,涛涛找到了,平安无虞。”
杨骎悬着的心安然地落下了,随即问:“好。刺客呢?”
长寿郎答得简洁明了:“死了,咱们自己人动的手,用的是袖里箭,一箭射穿天灵盖。”
“知道了。”
一切又沉寂了,这沉寂让黑暗变得难以容忍的漫长,青杳凑近屏风的纱帐,想看看另外一边的两个人怎么样了。
令杨骎没有料到的是,碧秋云垂死挣扎,用未受伤的左手趁他没注意抄起地上那把短刀用一股内力将其直接甩向屏风后青杳的方向!
短刀破风迅疾而来,直直刺穿屏风的纱帐,刀刃就擦着青杳的鼻尖,以这个势头,青杳的脑袋瓜铁定是要被开瓢劈成两半的。
如果不是杨骎立刻起身追着短刀拦在了屏风前面。
刀刃冲势迅猛,划破了杨骎的手掌,但也因遭遇了这一股阻力,虽然也划破了屏风,但终究被杨骎将刀刃握在手中拦截了前行的攻势。
刀尖和青杳的鼻尖轻轻蹭了一下,然后便是金属被截断的清脆一响,伴随着“嗡嗡”的余韵,杨骎用手将这短刀折成两段,然后顺势将刀尖这一段甩回去,直插入了碧秋云的腹中。
碧秋云重重倒地,连青杳都感受到了地板的震动。
然后青杳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杨骎走到碧秋云的身侧蹲下来:“我原本不想杀你的,过了今夜,我本想放你走的。”
碧秋云抬起眼,最后一次望这张让自己魂牵梦萦多少年的面孔,她心里清楚,哪怕再来一次,她也依然会为了这个人、这张面孔发疯做蠢事的。
“公子,我早就服下毒药了,今夜无论如何,都会是我的不归路。”
杨骎叹了口气:“可我还是想问一句为什么。”
“我也想问一句为什么,”碧秋云的声音因为生命的流逝也弱下去了,“公子,你居然为了她?她凭什么?就因为她长得有点像万年县主李真如海?”
青杳隔着屏风听着,知道碧秋云这个“她”指的是自己。可是直到此时此刻,她都不知道自己和今夜的一切有什么关系。
杨骎知道碧秋云的时间不多了,更无意把青杳牵扯进来,于是缓和了语气道:“这事跟她没关系,别把不相干的人扯进来,你只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碧秋云俯卧在地,一手捂住腹部汩汩流血的伤口,一只手去摸索杨骎的袍裾。
杨骎无法拒绝将死之人,他伸出没受伤的左手握住碧秋云伸过来的手。她的手原本始终是干燥而温暖的,此刻却冰凉,上面还黏着血迹。
“我没办法,公子,”碧秋云的眼泪冰冰凉凉地滴在杨骎的手背上,“我的孩子在徐相手里,我没办法……”
“孩子?”杨骎不由得有些惊讶,“你和谁的孩子?和魏强的?”
碧秋云默认了,断断续续道:“我和魏强,原本也只不过是露水情缘,因为……因为他们说,新任的鸿胪寺卿有杨公子的三分风度……我只是好奇……”
杨骎没有打断她,只是任由她倾诉下去,现在对他来说,真相似乎也并不是那么重要了。
“我十七岁来到长安,第一次见到公子……您当时,像天人一样……不,您一直都像天人一样……能跟在您的身边,为您效劳,碧秋云三生有幸……”
“你若是不遇到我,也许就不用遭这份罪了。”
“不……我不后悔,公子,请您原谅我……魏强本来想通过我投靠您,待事情了结后,我们一家三口就回我的家乡新罗去……”
“公子,我后悔当初怎么可以不管不顾地把那孩子生下来……女人生了孩子,一生就被钉死了……现在我和她父亲都不在那孩子的身边……她一个人要怎么办呢……”
碧秋云的声音变得极其微弱,几不可闻,杨骎握紧她的手答应她:“孩子的事我来想办法,我答应你了。”
碧秋云笑了:“长安城杨骎公子答应的事,有准头。”
青杳隔着屏风看到碧秋云的身体柔软地倒下去,杨骎扶着她的头靠在他的腿上,这是青杳第二次隔着屏风看他的背影,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他的表情,可是青杳何时真正的看清过他呢?谁又真的看清过他呢?
“青杳,”杨骎突然叫她,“你过来,碧秋云有话要跟你说。”
青杳从屏风后面钻出来,一路挪到他二人的身侧,碧秋云枕着杨骎的腿,看到青杳来了,向她伸出手。
这个濒死的女人刚才想要杀掉自己,可是青杳此刻看着她却只有同情和人之将死的悲哀,青杳伸出手握住她的。
碧秋云的眼神逐渐涣散了,她断断续续地回忆和杨骎的第一次见面:“那一年我十七岁,就是在这抱月楼,整个平康坊的秋娘都想来看看你的模样……”
碧秋云分别握着青杳和杨骎的一只手,然后把两只手轻轻地搭在一起,对着青杳说了一句:“不是她……不是她……是你……”
之后,永远地静寂了。
门外的走廊响起阵阵的脚步声,又是长寿郎的声音隔着门对杨骎说:“公主已经送去安全的地方和太子会合,请公子示下。”
杨骎的声音没有什么波动:“把这里打扫干净需要多久。”
“一个时辰。”
“去吧,要快。”
长寿郎领命而去,杨骎托起碧秋云的头,将她的尸体横抱起来,绕过刚才青杳藏身的那扇屏风,把她放在床上,轻手轻脚地盖上了锦被,然后回来点亮了桌上的蜡烛。
“没事了。”
说完这一句,痛感和其他的感觉瞬间都回到了杨骎的身上,他低头看了看刚才握刀刃的手,很深的一道伤口,血流得满地都是,怪吓人的。
他抬眼看了看顾青杳,她的脸色有点苍白,显然是受了不小的惊吓,但又还不至于被吓得失魂落魄,她此刻正盯着杨骎手掌这道伤口发呆。
烛光影影绰绰地摇摆,青杳不敢抬头去看杨骎的脸,他手掌的伤口狰狞可怖,青杳满心满脑子生出一股完蛋了的绝望感。
杨骎伸出没受伤的左手弹了一下顾青杳的脑门,看她仿佛受惊了一般将双眸对上了自己的眼睛,望着她笑了笑。
“想好了没有?”
“嗯?”
青杳不知道该想好什么,她的脑子此刻一团混乱,同时又一片空白。
杨骎仍是微笑着:“夜宵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