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事近 第118章 狐假虎威

青杳如今因着迅笔顾郎的身份，在听羽楼也很有些体面，老板知道她在考女学师，特别给她单留出一间茶室，还配了个小茶僮殷勤地伺候烧水煮茶，饭菜什么的也都一并从附近酒楼里叫了着人送进来，很是方便。青杳素来节俭，这可不是她的行事做派，老板却好似看出她所顾虑似的，赶忙说是智通先生提前就安排好了的，听羽楼离学宫近，让顾郎君就把此间当做个歇脚处，一切花销都走长安月旦的公账。

“智通先生还说了，顾郎君考女学师是大事、要事，这不单是您自己的事，也是长安月旦的事，嘱咐我们一定要照顾好您，您就放心吩咐吧。”

既然这么说，青杳也就不再推辞，反正外人看着是智通先生安排周到、提携晚辈，青杳若是拒绝才显出奇怪来，于是便点头道谢、客随主便了。

听羽楼虽然也有小厨房，但是不供应饭菜，只是平素准备些茶果点心备用，这里的厨子手艺却不错，青杳每次来月旦点卯，小厨房都会给智通先生和他的助手准备四甜四咸八样点心，外加两种汤羹，每回花样都不一样，也都是智通先生提前吩咐，走长安月旦的公账，青杳和长安月旦的工契里签的是“管饭”，因此理所当然把吃这一顿当做是这份工的一部分，说句没出息的话，单冲着这顿丰盛的朝食，青杳也是愿意为长安月旦卖命的。

尚不到午膳的饭点，青杳叫茶僮去小厨房给自己要一碗驱寒的茶汤来，不多时，小茶僮端来一大碗用生姜、胡椒、紫苏、玫瑰花、红枣、枸杞和红糖煮的五味杂陈、茶不茶、汤不汤的东西，好处是真真滚烫，青杳为了接下来的考试免于风寒侵体，任这茶汤多么难喝她都顾全大局地捏着鼻子一饮而下，直待一大碗下肚，确实驱散了体内的寒气，才把一早上的遭遇跟梁瑶和苏婵细细讲了。

听完青杳的描述，梁瑶气得一拍桌子怒道：“岂有此理，还有没有王法了！”

苏婵微微蹙着眉头问：“你有把握是夏怡在背后指使？”

青杳无奈地摇摇头，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她这回大约是打定主意要为难我，头尾顾得齐全，找不出破绽来，哪怕我心里知道是她，但是我却拿不出证据来指认是她。”

这话说完，三人俱是沉默了。

梁瑶不忿：“我不信这世上还没人能治得了她了！”

青杳自然也不愿意吃这么一个暗亏，但是眼下事已至此，这委屈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瑶娘，你平时出入宫中，帮我个忙。”青杳开口求助。

梁瑶立刻凑近身子聆听。

青杳把为难自己的老嬷嬷形貌长相细细描述给梁瑶，请她无论如何替自己查一查这个嬷嬷姓甚名谁，在何处当差。

梁瑶没含糊答应下来：“此番来宫外当差的老嬷嬷肯定都有出入留档的记录，我对着名单一查便知！”

苏婵见青杳胸有成竹的样子，好奇问道：“你想到对付回去的手段了？”

“还没有，”青杳实话实说，“我现在还顾不上这个，接下来还有三场考试，当务之急是怎么防着她们接下来害我，我这次侥幸过关，对于夏怡来说，她总不会这样轻易放过我。”

“我倒有个法子，”苏婵出谋划策，“借势。”

梁瑶一拍大腿表示赞同：“青杳姐姐打扮得太素净了，这世上的人虽然也有不问英雄出身何处的，但多是见人下菜碟、专挑软柿子捏的，尤其是这些宫里的老人儿，这些年下来练就了一双毒眼睛，从头到脚打眼一瞧就把人什么出身、家境如何打量得清清楚楚，媚上欺下的，她们才不管你是才高八斗还是学富五车，见你是孤伶伶一个，又得了人家的好处指使，自然会与你为难了。”

青杳轻轻叹了口气，这个道理她也懂，人靠衣装、佛靠金装，朝中无人莫做官，虽然只是个小小的女学师，可是斗争倾轧却一点不比官场来的容易。青杳要是定下心来走这条路的话，以后免不了要勾心斗角，想到这里，她自己都有点说不上来是不是打退堂鼓的意思了。

就在青杳出神的这短短时间，梁瑶和苏婵已经商量好后日放榜赴二试时要给青杳怎么妆扮了。

苏婵先说：“衣裙我来准备，都是新做的冬装，况且我俩身量相似，只当我送给青杳姐姐当女学师的礼物。”

梁瑶接上：“前日皇后娘娘给了我一件灰狐裘的大氅，一会儿我回家就找出来。”

青杳连忙摆手：“那不成，过犹不及，给我一件你穿过的就行。”

梁瑶不干，说那样对青杳太怠慢，最后几番讨价还价，再加上苏婵在一旁说装饰太过也容易遭人加害，这才让梁瑶松口，将自己之前做的一件貉子皮的披袄、因制成后梁瑶身高蹿的太快未及穿过几次的，赠与青杳“装点门面”。

梁瑶抓着青杳的手满怀抱歉：“你别嫌弃是我穿过的东西就好。”

青杳哭笑不得：“哪能呢？认识两位富贵荣华的小姐妹，实在是我之大幸好么？”

苏婵虽然年纪小，但是脑子清楚，三言两语又把首饰头面跟青杳确定下来——一枚青白玉凤首簪子，配一对儿白玉雕秋叶状的耳珰足矣，玉如君子，比珠光宝气来得更符合青杳读书人的身份。

青杳记得苏婵跟自己暗示过一回，她现在虽然明面上是淮南节度使的侄外孙女，有个体面的身份，每月按例从公中支取月银花销，但实际上一应衣食供给、尤其是这些面子上的开销，包括衣裳首饰什么的，按季度都会有人送到她这里来。苏婵知道这背后都是杨国舅在安排，只是事情要做得隐蔽，因为苏婵的未来，其实要看杨国舅的“规划”。苏婵跟青杳说这些，其实也只是为了倾诉，并没有非要一个结果，但她还是抱着一点侥幸的希冀问：“青杳姐姐，杨国舅是太子的舅舅，你说他能不能把我规划到太子身边去？”

青杳没有给她答案，也无法给她答案。

苏婵对太子少女春心的萌动在冬狩遭遇了第一次冷落和挫折，但是并未浇熄青春爱恋的火，只是转化成了说不出放不下的哀怨相思。

在痴长几岁的青杳看来，杨骎对苏婵的规划也好、布局也好，总是有利于他自己的，至于是不是有利于苏婵的……不能够太乐观。青杳明里暗里提醒过苏婵，既然前程命运不由自己掌握，可千万别陷入相思里去，那样只会自苦。苏婵只是苦笑跟青杳说，我管不住我的心啊姐姐，人怎么能控制爱呢？

也就是因为苏婵的事，青杳觉得杨骎是个城府深不可测的存在，他这个人尽管人品端方、尽管才学兼备，但是那些官场里、市井中暗的、阴的、腌臜的手段他没有不会的，而且只要他想用，也是可以用的分外灵活、出神入化的。青杳离他越近，越觉得这个人复杂，细想想竟也会生出可怕的情绪来，难免想到如果有一天他要利用起自己来，自己是绝难以招架的。

还是保持智通先生和助手的关系和交情简单些，青杳无意更多介入有关杨骎的其他领域和部分了。

苏婵不知道青杳的思绪已经飞到那样远的地方，安排完以后却还是有些不放心：“说到底，我们能做的都只是表面功夫的部分，但青杳姐姐需要的，其实是能够给你在学宫里撑腰的大人物，这样那些人才不敢小瞧、欺负了你去。”

撑腰的大人物，青杳第一个就想到了杨骎。

但凡她使点手段，让杨骎往学宫门前一站，再跟青杳轻描淡写地说两句话的同时给人看到就行，只要有一个人看到青杳能够和太学的学监大人、皇后的弟弟杨国舅搭上话，青杳日后在学宫就能横着走了，所有人都会看在他的面子、身份和地位上为青杳大开方便之门。

这是不难做到的，只要青杳想就办得到。

哪怕杨骎意识到了、反应过来了、青杳的目的也达到了。

但她还是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

哪怕走投无路，青杳也不敢走杨骎的门路。

尽管杨骎也在馄饨摊上信誓旦旦地表示让青杳随便利用他，尽管顺着他往高爬，青杳虽然也认可了他的强者思维，但却仍不敢有任何实质性的行动。

他的门路，表面上是捷径，却一定有着青杳付不起的代价。

说到底，青杳在心里，是害怕杨骎的。

既害怕得罪他，更害怕欠他人情。

不得罪他，青杳尚能勉力做到；可要说到不欠他人情，青杳已经欠下很多了。

青杳一筹莫展，到哪里去借势呢？

最后青杳还是求到了梁瑶头上，请她回去给她的弟弟、慎勤伯府的世子梁玎带个话，若是梁玎能认她做老师，放榜时过来搭个话，借着慎勤伯府的势，也许能有点用。

梁瑶自是没话说，一口答应，立刻就让跟着她的车夫去太学给梁玎送口信。

不过青杳心里也明白，梁玎虽然是世子，又是太学生，但毕竟还只是个半大孩子，用他实在是权宜之计，也是聊胜于无的选择。

最后青杳还从听羽楼取出了自己腊月初一那天月旦上穿的衣裳。

杨骎当时一口气命先做四套这个冬天穿，腊月这一身是瑾瑜蓝的圆领绵袍，压印绣的联珠驿马暗花纹、缎面的里子，虽然是男装，穿在青杳身上却颇有温和的书卷气，当时听羽楼的老板见了还打趣说像中书舍人。

中书舍人，掌传宣诏命，官不大，权不小。

既然是借势，青杳决定拿它公器私用一回。

腊月初四，青杳身着和智通先生同款的瑾瑜蓝圆领棉袍，披着梁瑶所赠的貉子皮披袄，发髻上簪着苏婵借的青白玉凤首簪，在梁瑶和苏婵的两辆马车的护送下来到了学宫门口看初试的放榜。

起初青杳对这个阵仗还有点别扭和不自在，但是很快她的注意力就被红底的入选二试榜单给吸引过去了。

记得参加笔试的有百十来号人，现在榜单上只有五十个人，一下刷去了一半。

青杳忐忑地从上往下找自己的名字，在不上不下的中间终于看到了“通济坊 顾青杳”的字样，成绩不好不坏，排在中不溜的地方，对于从前一直鳌占榜首的青杳来说本应感到失落，但想到自己在策论上无异于“大放厥词”的行文，有这个成绩，青杳不仅感到愉悦，更感到欣慰，为女学能够容得下讲真话的人感到庆幸。一直悬于腹腔中的惴惴之心终于落定，几欲氤氲出几滴泪水来，但还是被喜悦冲淡了。正当青杳和梁瑶和苏婵手拉着手庆祝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句：“可是长安月旦的迅笔顾郎？”

青杳应声回头，看到一个长身玉立，剑眉星目，身着太学学官服的青年。

青年对着青杳一拱手：“某是范阳卢晔，现在太学担任侍讲博士之职。”

青杳忙拱手回礼：“无咎见过卢博士，不知大人有何见教？”

这个卢晔冷口冷面的，眼角眉梢很有文人不羁的风骨，加之面皮白净，就给人一种不近人情之感，面对青杳的问题他仍面不改色冷冷道：“某曾在长安月旦上见过顾郎君迅笔疾驰的风姿，可惜无人引荐，听说您也来投考女学师，特来拜会。而且据说前日还在考场上展示了双手同录的奇技，只可惜那日我正在侍讲，无缘得见，引以为憾。”

说完嘴角还浮上了一丝很克制的笑意。

梁瑶给青杳使了个眼色，苏婵轻轻拉了拉青杳的袖子，两人交换了一个女孩子之间才懂的、见到英俊青年的眼色。

但青杳毕竟不是小女孩子了，这个卢博士看上去与她年龄相仿，青杳对他是没什么旖旎的想法，哪怕身边两位富贵小姐妹再怎么给她使“好好把握”的眼色，青杳心里也只有罗戟一个，看别的男子不过淤泥骷髅罢了。

“不过是雕虫小技而已，让大人见笑了。”

这卢博士似乎也并不是善于言辞的人，青杳的谦辞让他一时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了。

青杳本想行个礼就告辞，却不料卢晔却突然没头没尾突然问：“刚听郎君自称‘无咎’，那么许鸣先生新作《国朝事录》上署名校对的顾无咎先生可是你？”

这话问得突兀而又直白，似乎卢晔也知道这么问一位女子有些唐突，饶是他面容冷冷的，但是耳根也不由得有些隐隐发热了。

青杳倒是落落大方答道：“正是，我学名青杳，表字无咎。”

卢晔像是自言自语似的道：“杳杳天地鹘没处，青山一发是中原。好名字！”

卢晔原以为她肯定会就着名字这个话题跟自己聊上几句，却未料对方并无这样的想法，只是淡淡的微笑着，而那微笑淡到卢晔几乎忍不住要怀疑其实是自己臆想出来的。

于是便补充了一句：“我的表字是昭晰。”

青杳脸上的微笑客气地加深了一分，点点头道：“好名字！”

卢晔一向自恃傲骨，可是不知为何他觉得此时的自己有些轻浮，他还想再和眼前的顾郎君说点什么，却无可奈何地词穷了。

卢晔没来由的懊恼。

可是这份懊恼很快被一群人给挤得没了立足之地，正是五六个助教，青杳认出来是前日自己那场考试的巡场助教。

当先打头的娃娃脸青年率先开口：“这不是迅笔顾郎么！哎呀，终于有缘得见了，那日考试散场，我没好意思跟您打招呼，您还记得我吗？”

因为娃娃脸的语气和作派都浑然天真地赤诚，青杳对此很有好感，浅浅笑着点了点头：“记得的，那日我去晚了，是大人引我到座位上的。”

娃娃脸对自己被记着表示很兴奋，又兴高采烈和身边几个助教分说当日青杳是怎么双手同时答卷的，只因他太眉飞色舞，讲得又十分传神，青杳觉得他实在很有做说书先生的天赋。

卢晔被一群助教给挤到一边去，跟顾青杳隔开了几步距离，雾里看花似的，却觉得她更见风致，面对助教们的溢美之词，她仍是淡淡的，淡的和刚才跟自己说话时一样，淡的一视同仁、淡的公平公正。

“您太过奖了。”青杳对着娃娃脸助教自谦。

又一个助教指着榜单说：“顾郎君怎么排名才在中间？那日我巡场时见您一气呵成答完三联，好奇便多看了两眼，所有题目都答对了，难道是第四联的策论没发挥好？”

青杳没答话，有助教立刻指出来说命题的、监考巡场的和阅卷的三批人，难保有那有眼无珠不识货的阅卷官。

娃娃脸助教表示：“文无第一，顾郎君接下来几场一定会无往而不利的！”

青杳觉得这个话题说下去搞不好会惹乱子，于是便微笑着向热情的、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助教们一一行礼道谢，做告辞的铺垫。

这时又有一个助教开口道：“这榜首的道政坊夏怡是谁？怎么没听说过？许是我孤陋寡闻，诸君在坊间可曾听过她的才名？”

其他几人摇摇头，却有一个助教悄声说：“是刘博士的夫人。”

众人一副心下了然的表情，讷讷不语，青杳偏头，余光看到刘子净再度从停下的马车中牵出这位高中榜首的夫人，自是不必说他二人身边此刻已经围上一群人上去道喜。

青杳收回目光，向身边助教们一一拱手鞠躬告辞说自己该进学宫赴下一场考试了。

卢晔在当时当刻福至心灵，虽面无表情，但向着青杳的方向拱手道：“卢晔期待早日与迅笔顾郎在学宫共事！”

这一嗓子让身周都安静了，也让青杳怔了怔，意识到所有人都在看自己，余光瞥见刘子净和夏怡夫妇亦然，一时竟有些许不安。

卢晔的这一句也让助教们得到感召，娃娃脸率先拱手，然后其他几人亦效仿，对着青杳说：“我们也期待早日与迅笔顾郎在学宫共事！”

青杳头皮麻了一下，但是兴奋的那种麻，喜悦的那种麻。

她向着卢晔和诸位助教深深鞠躬道谢：“顾某承各位大人吉言。”

青杳突然意识到，她想要借到的势，已经借到了。

学宫的学官们此举无疑已经认可了青杳作为迅笔顾郎的名声和实力，青杳无形中成为了和夏怡一样身份特殊让人青眼有加的考生。

特殊的考生倘若出了点岔子，一定不会有人不闻不问的。

青杳第一次感受到才名带给自己的便利。

就当她挥别梁瑶和苏婵，提起袍裾抬脚往学宫里走的时候，突然听到了梁玎的声音。

“看见没！那就是迅笔顾郎！我在家中叫顾姐姐的，我能考上太学全靠顾姐姐考前的指点辅导！”

未及青杳反应过来，呼啦一下又涌上十好几个和梁玎一样的太学生，叽叽喳喳小鸟儿似的把青杳围在中间，青杳才意识到，哦，梁玎依约来给自己造势了。

只不过梁玎带来的同学们都和他差不多是勋贵世家出身的少年郎，为读书考试而头疼的那种，围着青杳问说太学快考试了，顾郎君考完能不能给他们辅导辅导。

青杳哭笑不得。

梁瑶出面抽了梁玎一个脖拐，让他把他的“狐朋狗友”带走，正赶上太学里掌训导之政的司业老师舞着戒尺一个一个抽着他们的屁股把他们撵回学宫去，还罚他们在太阳底下罚站半个时辰，一时空气里充满了欢乐的气氛。

青杳深吸了一口气，迈入了学宫，赴女学的第二场考试。

新角色上线，欢迎卢博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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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狐假虎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