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时还未脱戏服,作扇子生打扮,风流儒雅,文质彬彬,厉谨虽然不大了解京戏,胜在爱听,周辛墨便给他唱独角戏,兴头起来,还扮成娴静端庄的青衣,陪他唱女唱词。
周家和厉家是世交,周老太爷有两个孩子,大姐周寻蕊安心当贵妇人,脾气随和,常年跟随丈夫在A国,不管家里的事,如今是老二周辛墨当家。
厉谨4岁时来到厉家,年龄相仿的周辛墨就和他一起长大,他们之间总是其乐融融,仿若高山流水的知音一般。
厉谨推了推眼镜,喝了口冰水,食指慢慢敲着小茶几面,思考着接下来要做的事。
厉氏靠医疗器械发家,逐渐扩展到制药生产领域,但厉风年专心发展海外事业的同时,厉家子孙各个贪图私利,都把钱搬到自己的麾下,国内器械市场被迅速抢占,等厉风年发觉时,厉氏已经一笔烂账,债主满街,空有个百年药企的架子了。
厉谨很清楚,这状况在未来的十年只会越来越差。
回国就是让四位兄长把这些年从厉氏吞吃的钱都吐出来。
他敢想,也没什么不敢干的。
他从前是个走一步看十步的人,夜夜失眠。但现在,他深感命运无常,或许走一步看一步才适合他,没什么比好好睡一觉还重要了。
厉谨闭上眼睛,眼镜都没摘,就这么随遇而安地睡着了,梦里,前生浮光掠影般飞驰而过,这十年,终究很难释怀,在梦里,厉谨叹了口气。
重生前,厉谨做过十年家主,太知道个中苦楚,外人夸赞他手眼通天,实则他心里有杆秤,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他就是生来没娘,没人教养。
他4岁那年就走丢了,这么多年父母没找过他,唯独厉风年愿意培养他,珍爱他,他才将厉风年看得这样重。
可是厉风年给他的钱与权都不是那么好相与的,两座大山在双肩上一压,人都不像人,说的话做的事全都身不由己,外人看着光鲜,实际上一步踏错,步步该灾。
都说死亡是没有痛感的,但厉谨觉得断手和胸口弹穿的痛感到现在都很强烈,那就是一瞬间的事。
他知道,全家族都反对厉风年重用他,但十年间,他让厉氏从濒临破产到重新挤进百亿美元资产行列,别人敬他一声厉先生,他也安心受着,命也好,运也罢,他答应厉风年的承诺,总归是做到了。
可是他死后呢?发生了什么,厉谨不知道。
厉家人都是疯狗,厉谨觉得情况可能会很糟糕。
厉家看不惯他的人很多,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就连媒体也把他描绘成心思缜密、城府极深的黑心政客,以至于后来,他被厉家兄弟陷害,本该前途光明的人生卷入一场强-奸案,沦为阶下囚,铺天盖地的通稿诋毁他。
他没机会为自己申辩,临死前他一直被关押在华国的首都监狱,那里只关押最棘手的犯人,厉谨有幸住了双人牢房。
临死前一天,他手腕戴着电击手铐,房间昏暗,等待行刑的时间很漫长,他有些昏昏欲睡。
可惜室友很吵,那是个真正的亡命徒,高官家的风流孙子,一直妄想对他的屁股做点什么。
厉谨对同性之间的性-爱并不抵触,情到浓时他是不在乎性别的,若有机会他真想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但那一定得是他喜欢的,对不感兴趣的人,他就会考量其他东西,比如这个人的价值值不值得他逢场作戏。
比如商时勖。
明显亡命徒不值得。
厉谨感觉他至少一个月没洗澡,腥臊难闻的气味越来越近,微蹙着眉头,在他距离一米远的时候一脚踹在对方的膝盖上,神情似笑非笑,很是冷漠,“别招我。”
这一脚结结实实,混蛋孙子哪受过这份气?疼得满脸冷汗,当了一辈子孙子终于翻了身,骂孙子似的骂他:“你还以为自己高高在上?纸醉金迷里走一遭,男男女女享不尽的欢快都尝遍了,死到临头,也该放下臭架子了!”
厉谨唇角冷冰冰地抿着,甚至往后靠在破床上闭着眼假寐,一副生死有命的洒脱相。
对方又刺激他:“都说厉家主权势滔天,手腕非凡,弃子都能给扶持成商圈新贵,一辈子数不清的桃色绯闻,追你的人从首都排到边境,到头来你还强-奸未成年?你真不是个男人!”
厉谨半阖着眼,像是睡着了。
厉谨对强-奸犯这词百分百不认同,他要和什么样的人谈恋爱没有?真心相爱也不是多难的事,更何况一个残障的未成年女孩,他再饿也没到畜生那地步。
可惜监控证据链确凿,厉谨那晚醉的不省人事,没证据自证,干脆就认了,索性这辈子活得够本,他没什么遗憾,极其想得开,只是对不起商时勖,也愿今生不再遇见他。
直播施刑的时候,镜头前的厉谨云淡风轻,苍白美丽的面孔嘴角噙着微笑,很是嘲讽。
他死后只留下一双苍白而瘦骨嶙峋的断手,其余的连尸体都扔焚化炉里烧了,骨灰也撒了,真正是来去自由如风。
所以厉谨觉得那也就是一分钟之前的事,他还颇感遗憾,他不喜欢回溯往事,更别提昨日重现,那只能提醒他,别看眼下是重生了,十年后又得不明不白地死一次。
厉谨猛然惊醒,灌了一大口冰水,脑袋也跟着清醒了。
下了飞机,出了航站楼,回到朝思暮想的京市,厉谨心情好,步伐也轻快,路过的空姐空少盯着他看,他莞尔颔首,如沐春风般微笑着,路上无有不脸红的活物。
车队就停在对面,漆黑的高定联名豪华全地形SUV霸占马路一侧,极其惹眼,一看就知道是厉家老四厉司臻的手笔。
想用这种高姿态为他打造一个骄奢淫逸的新形象?厉谨想想都觉得好笑,以为他会害怕拒绝?不,他偏得大大方方坐上去!
厉谨要过马路,然而不远处的急刹车声刺耳,他眼疾手快,一把将身边路过的孩子拽到身后,保镖大步上前,紧张地站到他面前,“厉先生小心!”
厉谨看了眼孩子,活蹦乱跳的安然无恙,便松了手让他回去母亲怀抱,摇摇手和他说再见。
“没事,就是阵仗太大,惹起了注意,四哥就算再不喜欢我,也未免太心急了。”
厉谨保持淡然,放松肩膀,双手插着兜,车灯照亮了厉谨的脸,他一身漆黑西服,眼睛里闪烁着酝酿怒意的光晕,可他的愤怒更让那双眼柔润明亮,车里的厉司臻看得心花怒放,攥紧的手不知道往哪摆,视线眩晕,心脏砰砰直跳,看直了眼。
厉谨说:“送我去二爷那里。”
京市会唱戏的二爷就那么一位。
...
粹翎园里今天又唱了一出大戏,高朋满座,桌桌都是茶水瓜子皮,唯独戏台子上不见了周辛墨。
台柱子小生换了人,台下的观众三三两两都在挑剔着二爷今天又不开嗓,这戏票钱就算是白花,直到那梨园门前停了一辆黑色卡宴,一位剑眉星目的英俊男子下车,很有种纨绔富二代的感觉,侍应生将他迎进来,嘴里恭恭敬敬叫着:“厉四先生好”,吵嚷声才算是停下来。
“你也好,最近园子里生意怎么样?”
“托您的福,好着呢!”
厉司臻大阔步顺着正门迈进来,朝着楼梯往上走,其实客人们大多不认识这是谁,只是他看上去实在和那辆阔气老派的黑车不搭调,他很年轻,眉眼习惯性弯着,如水里盛开的折腰水莲,星眸里带着点混世的笑意,见谁都能拉两句客套话,又从胸口抽出钱夹随手取出几张钱打赏给侍应生,笑着问:“问你个事儿,台上咿咿呀呀唱着的那位是二爷吗?”
“不是的,您要找二爷?您等一等。”
不一会儿,梨园总管家高临科领着厉司臻去“秋意浓”雅间坐下,自己拎着衣角出门去,跑上跑下地找也没找到,终于在厨子那打听到了周辛墨的去处。
回了“秋意浓”,他抹着汗一直道歉,“真抱歉,二爷今天心情好,点了一桌子好菜,正在那校对菜单,我和二爷说了,他马上就来见您。”
“什么人也能让二爷这么费心思?算了,听会儿戏吧。”
一出《群英会》精彩连连,厉司臻挑着眉毛看向戏台子,早听说粹翎园的戏百里挑一,果真名不虚传,现在的年轻人爱听戏的不少,底下坐着的少男少女什么色的头发都有,厉司臻听了一会儿,有点遗憾,他就不是那喜好附庸风雅的人,让他坐在这真一分钟都是要了命。
叮叮当当的戏声入耳,他却开始思念起开着赛车在盘山路上狂飙的刺激感,心说这慢吞吞的艺术真不是谁都能欣赏的。
周辛墨来见他时,就见厉家这位混世魔王坐在那昏昏欲睡,张口唤了声:“司臻?”
厉司臻浑然惊醒,终于看见了他,“……二爷怎么来了,快请坐……诶哟!你看我这记性,我才是来找你的那个!”
厉司臻迷迷糊糊的竟然弄混了主客关系,好在周辛墨不是计较凡俗规矩的人,他今日一身便装打扮,却也像屏风所绘的梅兰一般清俊,随意坐到厉司臻身边,开门就见山:“这是遇到什么麻烦事了?你通常不来找我的。”
厉司臻也不和他拉家常,单刀直入,恰巧楼下《群英会》唱到蒋干劝降老友周瑜,周瑜佯装答应的唱段,但他现在心浮气躁,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厉司臻给周辛墨倒了杯热茶,苦恼地说:“没别的事,我是有些想念弟弟了,他和我三年没有见,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快忘记了,爸爸他一直希望我们几个好好的,可我们又不是穿尿布一起长大的,心里一直有芥蒂,我听说他从A国回来了,想见见他。”
厉家的情况很复杂,厉司臻是三夫人生下的,厉家五个孩子都不在一处长大,只有过年时才见一面。
早些年,厉风年有意隔离孩子们的亲情,等到老了却很后悔,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四个儿子个个像他,狠辣绝情,厉风年不知道是喜是悲,生命的尽头,他只留下了厉谨,这个唯一的不那么像他的温柔的孩子。
周辛墨轻呷一口清茶,微微笑起来,“我有所了解,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厉司臻向来喜欢这位温文尔雅的周二爷,见他有意帮忙,也不吝啬于和盘托出,“我知道二爷和厉谨的关系不错,你能不能帮我个忙,把他的联系方式给我?”
周辛墨抬着眼皮,很有耐心的问他:“你家老爷子故去了,你们兄弟连他在哪都不知道吗?”
厉司臻很坦诚的摇摇头,“这些年我们兄弟四个走动的勤,唯独厉谨,他天南海北的跑动,年纪小,性子野,脾气寡,三年不回家,回家也看不见他,这些你都是知道的。”
“这倒是没错,”周辛墨没有直接给答案,“我没带手机,得回后台找找,我看你对这京剧也没什么兴趣,不如你和我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