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缚起身披衣,系上腰带,理好发带,伸手拉门。
前一刻,他脚步停住,衣摆被微风拂动,轻摇了一个小小的弧度。
裴缚侧头,望了一眼伏案而眠的祝央,她着衣而眠,侧着脸靠着手臂上的衣袖,眉目清婉,乌发披满了薄背,还有几缕垂泄下来。
只是祝央峨眉微蹙,似乎睡得并不如何安稳。
裴缚极善识人,他看出祝央必是有过了乔装,遮掩了大半姝色,乱世独行,这确是保命的法子,却也映射出此女非同一般。
敢有杀人之心,能从山匪窝里脱身而出,恐非善类。
她很懂得遮掩锋芒,却也深谙妾妇之道,熟稔于用皮相来谋取生路。
裴缚静静望着她,眼波平静,如古井深潭。
片刻,他收回眼,又欲侧身出屋。纵软玉温柔香,美人倾城,心如止水,无有一丝波动。
拉开门,山风裹挟着烟尘味飘入而进,裴缚眯了眯眼,伸手探向半空,风带着一小片灰烬,慢慢落入了他的掌心之中,渺小却又罪恶。
看来今日风势不错。裴缚手掌收拢,将掌心的灰烬碾碎了,再张掌,手心朝下,飞灰飘落,散入空中,无踪无迹。
“裴先生。”
不远处传来一句刚正的男声。
裴缚循声望去,便看见宋骁正拱手行揖礼。
裴缚面容淡静,对于宋骁出现在此处丝毫不觉意外,而宋骁向他行礼,他亦不觉分毫惶恐。
虽说一为军将,一为平民。
“宋将军多礼了。裴某惶恐。”裴缚平声道。
一月前,正是裴缚为戎余献计,戎余军才得以顺利攻下皋地。
裴缚既为名士,更有真才,又年长宋骁两岁,是以宋骁对裴缚敬重有加。
“这些时日辛苦裴先生缩居山寨,我已令下属在营地备好诸务,只待为裴先生接风洗尘。”宋骁道。
“此事不急,辛劳宋将军为我打算。”裴缚淡淡道,“不知督军何处?”
“督军正忙于搜寻萧域的尸首,恐不得闲,便命我先行来接应先生。”宋骁答道。
虽放火烧山,难保漏网之鱼,更难保这条漏网之鱼会不会是萧域。
“为保万全,待督军寻到萧域之尸身,我再离开此处。”裴缚道,随后迈步自宋骁身侧走过。
宋骁在裴缚经过他身侧时,忽闻到了一股药草香,这是他此前在裴缚身上未曾闻到过的。
他知道裴缚有一只药囊,但也未闻到过这此种味道。
“先生可是抱病?我自先生身上闻到了药草之味。”宋骁转身询问道。
裴缚顿步,这几日是祝央在他身侧,祝央常捣弄药草,应是从这里染上的,久处其中,他竟然已经习惯了。
“小病而已,不碍事。”裴缚简单回复道。
他话语又停了一瞬,“不知宋将军处可备有换洗衣物?”
“有。”宋骁赶忙应话道,“我早已令人备好了,正是为先生所用。”
“多谢宋将军了。”裴缚谢道,“稍后便烦请宋将军带我去见督军吧。”
/
祝央是被烟火味熏醒的。
浅眠半夜,祝央只靠案而眠,周身未裹衾被,秋夜渐凉,她睡得亦不深,但却在朦胧之中做起了一个梦,梦的结尾是皋地破灭,满城的火光雄雄燃烧,浓浓的烟火之味袭卷满鼻腔。
梦醒时,祝央有些困顿的直起身,望向窗外,恍惚的双目在看到满山的红光后,攸然凝神。
祝央快速起身转向屏风内,小榻上已而空无一人,裴缚走了。
祝央紧接着出门而去,踏在木栈道上,仰头看向远处的烈焰青山,淡静如水的眼眸中映照着一片火焰。
她一直盯着那一处,视线不曾移开过半分,垂在裙带旁的纤白素手,却在微微颤抖。
她想过这一步,更因此试探过裴缚,可是她却自欺,自以为天下没有这般巧合的事。
皋地依水而存,却遭水中投毒,中部四寨傍青山而生,却遭烈火灼山。原来,戎余用来亡了皋地的那把刀,是裴缚所赠。
戎余是操刀者,裴缚便是赠刀人。祝央顿觉胸中梗塞,一时呼吸有些不大顺畅,她垂下眼不再看前方,伸手捂住自己的胸口,慢慢躬身,随后蹲了下去。
天道无情,竟然让她在此地,遇到了她的杀生仇人,一者戎余,一者裴缚。
倘若她知道,那人是裴缚的话,她绝不会救他。当初在石牢里,她就该一粒丹丸把他毒死。
管他什么因果报应,杀人便杀了,倘真的有因果之说,那裴缚现在又凭什么还活得好好的,那戎余凭什么还可以战功显著。
祝央眼角渐渐泛红,她有些想流泪,却又流不出来,她深知泪水应当是弱者方有的,她应该变强,强大的人怎会流泪。
可是她强大吗?一个无权无势,无依无靠的女人,单只有靠色相引得男人的垂怜,依傍他人,以求庇护,这算什么强?
祝央忽然很渴望,很渴望她的父亲,她的乳母,她的婢女,她的姐姐。她渴望有一个亲人,能伴在她身边,给她以怀抱,以温暖,可是没有。
祝央到底没有哭出来,她明白如今这一刻,就是她谋得生路的最好时机,她恨戎余,她恨裴缚,可是这所有仇恨加起来都比不过她要求生。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日他处若见,祝央定会雪恨。
祝央复站了起来,转身朝她之前所探查的路走去,这是她目前已知的一条可以通向山下的路,如今东寨被攻破,应无山匪把持,正是新旧交替的时候,戎余军应还无着人巡卫。
绕过在山寨里的戎余兵,祝央小心往前走去,却在转角之处,一下撞见了一个血人……
/
“督军还未搜寻到萧域的尸首么?”裴缚换过了衣,一身灰白,那是他之前曾在戎余军中留下的换洗衣物,沾的是他自己的味道。至于换下来的那一身旧衣,裴缚直接便着人烧了。
他又去见了戎余,戎余正忙于搜寻萧域尸首,一直未果。
“派了三拨人,还未有下落。”戎余回道,转而又谢道,“此一番多谢裴先生甘以身入局,解了我多年之患。待此间事必,全军上下必厚待先生。先生若有所需所要,尽可提出。”
“萧域之尸身尚未寻得,其生死尚不明。萧域不死,此计便未成,裴某不敢言报。”裴缚辞让道,姿态谦迅有礼。
“裴先生英年高才,弱冠之年已有此成就,我戎余佩服先生。”戎余少有夸奖旁人,裴缚算是第一个让戎余说出此等佳词之人。
在场之人听到此话,纷纷不免吃惊起来,暗自惊叹裴缚之惊才高绝。
裴缚仍是一贯的宠辱不惊,面容平和镇静。听搜寻回来的部下禀报了一番,裴缚道:“今日风向西南,萧域若要求生,必往东北方,然山林东部枝繁叶密,火烧后仅余灰烬,是求生之路,督军可往此处派人。”
裴缚停了一会儿,抬眼望向他来时的方向,道:“更不可排除萧域是否还有其他暗道我们尚未发觉,或许,他会回来寨中,也未可知。”
戎余照裴缚说的吩咐下去,宋骁注意到裴缚一直望着某一处,也跟着望过去,发觉那是他找到裴缚的方向。
“裴先生可是还有什么物什未带上?”宋骁颇为贴心地问道。
裴缚只是想到了祝央,这个女郎向他说过许多,更向他隐瞒了许多,风灯火信,山雨欲来,她似乎将他所筹划的与他所顾忌的都想到了。裴缚谋划好了全局,而祝央是这局中本不该存在的一只棋。她或许会带来变故。
“无他,只是随处看看。”裴缚回答道。
裴缚接着往前走,考虑到裴缚是一介书生,戎余便安排了宋骁保护裴缚,随侍在旁。
“裴先生,我想向您请教一件事。”宋骁道。
“宋将军想问何事?”裴缚问。
“观天象一事,先生是如何做到的?可能教教我?”
“宋将军若有兴趣,我今夜写书一卷,明日呈给宋将军观看。”裴缚淡淡回道。
宋骁当即便感谢道:“多谢裴先生了!”
“小事而已,无需……”两人边说边走,走到了一处山道前,裴缚的话语忽然停了下来。
这是一处荒僻山道,青黄相接的杂草生于道壁,秋风吹过,杂草乱摇,凄瑟的很。
或者说,这也是一处丢死人的峭壁,底下是数丈山涧,堆满了尸首。这是一处风水宝地,藏龙纳穴之处,而藏的就是死人之气,如此以至虽裴缚站于山道之上,也不大可闻得见那一股腐臭之味。
裴缚停在了这里,平静地看着这一处,一时未曾说话,只沉默着。
宋骁于之前已听下属禀明了,便在一旁为裴缚说明道:“这里是山寨里扔死人的地方,像一些被劫上山又没银钱赎身的平民百姓,被榨干了之后,有的自尽,有的染时疫死了,便被丢来这里。”
裴缚静静听着,目光望向山涧深处,一团黑影正在暗处动作,似在啃咬些什么,稍后,那团黑影现出了两道绿光,直直射向裴缚,凶狠且邪恶。
那是一只正在啃食尸首的野狼。
裴缚身形未动,面向着这只野狼,看它只当无物。
在那堆尸首之中,他看见了一只带有红色斑块的残手。原本放松的手指攸得一紧。
宋骁挽弓搭箭,一箭射向了那只野狼,将它驱走了。
“先生,野狼已走。”话语似在安慰他。
裴缚收回眼,转头面向宋骁,微笑致谢道:“多谢宋将军一箭,解裴某之惊惧。
”离开了山道,二人继续边走边闲谈,聊到了兵法,裴缚回答宋骁的问题道:“用兵一事,在于制巧,更在于天机……”
“……裴缚!!!”一声嘶哑的喊叫,像凝结了千万种的仇恨,骤然打断了裴缚的话语。
裴缚转身,抬眼循声望去,木栈道上,一个被烧得浑身是血的血人,一手挟制着祝央,另一手执剑,架在了祝央的纤白的脖颈之上。
看样子,是萧域。他还没死。
宋骁喊道:“……是萧域!”一刹那,宋骁的周身似乎燃起了将士的精锐之气。而裴缚,却显得十分镇静,萧域未死,也不足以引得他心神动荡。
裴缚淡淡望着被萧域挟制着的祝央,原来,变故开始出在了这里。
宋骁开始召集人手,围困萧域,萧域向裴缚喊道:“裴缚!你假意为我献计,实则却是在算计我,为戎余效力,你真是生得一颗毒心!”
裴缚没有回话,淡然直视他。
祝央感觉到一把冷刃悬于脖颈,那股凉意竟要透入心底,生死被别人把握着,祝央不可控制的攥紧了裙带,有些紧张。
谁能想到她本意逃离,却不凑巧,遇到了这没死成的萧域。
祝央本想下毒,结果一摸丹囊,竟然是空的。果真是她大意了。
萧域道:“裴缚!这女人救过你,如今她的命捏在我的手上,你救还是不救?”
裴缚平声问:“怎么救?”
“你拿把刀,自行了结,拿你的命,换她的命。”
裴缚停了片刻,只两个字:“不救。”
预料之中的结果,祝央心中并无多大感伤。
却是萧域哈哈笑了起来,“裴缚啊裴缚,你果然同那戎余是一路货色,都是最最心肠冷硬之人!你们这种人,便该一世无人爱你!”
这像是一种诅咒,平白听得人心慌。祝央却恨不能其成真。
“听到了吗?你救过他的命,可他却不愿救你。”萧域向祝央道。
祝央视线放向前方,既未回萧域的话,也没有再看裴缚。
“单秋鱼,你的命不该折在我手中,或他日,你也能杀了稽山首徒。”
祝央有些诧异,萧域却已经放开了她,将她推向了一边。
祝央趔趄了几步,回身望向萧域,却见他正在看着过来的戎余。
萧域朗声道:“戎余!或昔日白骨城那一战,无第三人再知道真相如何,今日我死,你便能稳坐督军之位,拢天下人心!可那又如何,我死了,自还有旁人再来杀你!江东孙牧,西南螓治,哪一个又是个好相与的?”
“戎余,你我黄泉路上,奈何桥上会!”话毕,萧域已抬手持剑,放向脖颈,自刎而亡。
鲜血漫流,萧域已成一具尸首,摊倒在地。
戎余始终面容沉寂,冷眼看着萧域说出这番话,看他挥剑自刎。
“派人将尸首收殓了,便葬在此处。”戎余吩咐道。
“是,督军。”宋骁应道,随后便去收殓了。
祝央看着萧域死在了她的面前,无名的悲壮弥漫在心头,祝央觉得很累,累得她站不住脚,一下坐倒在地。
眼帘映入一片灰白衣角,祝央抬眼望去,是裴缚。
她跌坐在地,形容狼狈,仰头望着他。
裴缚蹲下身子,与祝央勉强平视。“先生来,是有旁的事?”祝央听到自己问,声色微哑,有些发干。
“只是好奇女郎,要去哪里。”裴缚声音淡淡,窥不出一丝多余的情绪,“罗映,恐怕也不是女郎的名字吧。”
祝央没有回答。反问:“先生只是好奇这一个?
”“昨夜三更,女郎行至裴某榻前,久久未离,女郎是欲何为?”裴缚平声问道,他离祝央算不得多近,却是只彼此两人可听见对方说话声的距离。
远处望去在一处,近处方觉疏离。
祝央发觉裴缚换了衣,她对气味一向敏锐,有一股她此前从未闻过的清冽冷味,幽幽漫入她鼻间。
无端地,那一股地位悬殊,裴缚似在俯视她的感觉漫延开来。
皋地三河,处处浸毒,皆是出自裴缚的手笔。
他哪里会是清逸公子,儒雅书生,分明就是欲置人于死地的恶鬼!祝央抬头对上裴缚的眼,锋利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是丝丝柔情。
裴缚是一个男人,一个体面的男人,祝央从他的问话之中,衍想出了别的。
她想杀他,那时没有理由,如今有,但她又怎会让他知道。
“先生以为,我少不更事,情窦初开,先生这般飘逸人物,我又是想做些什么呢。”她慢慢回道,声音清婉细腻。
裴缚丝毫不为所动。“我以为,女郎是要杀我。”
祝央还未及辩解两句,裴缚又问,“女郎及笈了么?”
“先生问我这个,莫非是想给我安排婚事?”
“我知女郎无家可归,我有一友人,在胶州经营着一座花坊,生意一向很好,女郎可以去那里安家。”
祝央脸上强撑的笑意,彻底淡了下来。
花坊,俗谓之,青楼。
裴缚如今背靠戎余,而祝央什么都没有,如果裴缚真的要把她卖去青楼的话,她身无毒药,竟无半点抵抗之力。
“为什么……”祝央轻声问他。“我以为女郎可以引得南寨寨主非卿不娶,应是精于此道。”裴缚淡淡道。
“我救过你。”祝央咬紧了牙,一字一句道。
“所以,我也来救女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