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八年没见。
两人的最后一次见面,并不太愉快,那之后,她狠心断了所有联系。
如果不是这次见面,程嘉仪觉得,再过几年,她是可以把这个人剔除出去的。
从她的心里。
可他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了,带着那股让程嘉仪陌生的冷淡疏离。
收回思绪,程嘉仪看着他渐渐走远的高大身影。
心中仍有很多疑惑,他怎么会在德国?这是一次学术会议,与会的基本都是博士。
而他……八年前的他,只是一个高中毕业就开店的小老板。
这中间发生了什么?
她想着,朝方才吃饭的地方走去。
大部分人都走出了餐厅,站在两个餐厅中间的大厅里,或交流,或发呆,等着大巴车把他们接回去。
季书言也在其中。
这次他倒是没再躲——当然也许他一直就没有躲过,只是刚好有事离开了——站在大厅靠左的墙边,双手抱臂,姿势慵懒,左臂上还挂着他的黑色羽绒服,在跟早上那位金发美人聊天。
程嘉仪找到同事,站在他们旁边,忍不住,抬眼朝他看去。
他褪去了当年的青涩,五官变得成熟硬朗,身材高大挺拔,肩宽腿长,举手投足间,透着让程嘉仪陌生至极的得体。
似乎是有所察觉,他朝程嘉仪扫了一眼。
笑意还不及收起,眉眼弯弯,嘴唇微翘,程嘉仪身子一僵,就见他笑容微敛,目光极具侵略性,一寸一寸慢慢地扫视过她,从头到脚,审视一般,随后收回视线,继续跟人聊天了。
程嘉仪再也不敢隔着喧闹的人群看上他一眼。
大巴车很快来了,程嘉仪先是没动,想等人走得差不多再过去,谁知刚刚那位服务员却走过来,用英语为方才的事情道歉。
她说着没事,服务员却一定要她收下一小包糖果。
她怔怔地收下了,又应付着聊了两句,待她抬起头时,大厅已经空了,她看到季书言的背影在门口一闪而过,挺拔如松、分外瞩目。
等她走出大厅,其他人已经都上了车,她上车后朝后走,发现只剩一个座位了。
在季书言的旁边。
季书言转头,看着窗外,似乎完全没注意程嘉仪。
程嘉仪站在过道上,眨了眨眼睛,有些不知所措。
胸口升起一股难言的酸涩。
她低头看着他穿着羽绒服的身影,知道他的胸膛有多么温暖,他的手臂多么有力量。曾经他将她捧在手心,用心保护着。
而现在,一切不再属于她。
司机转头对程嘉仪说:“小姐,快坐下吧,要开车了。”
程嘉仪只能硬着头皮,坐在了季书言身边。
车开了,季书言从兜里掏出手机,低头看了一阵,抬眼,像是才看到程嘉仪似的,微一皱眉,将手机收起来,转头朝外看。
闷痛感倏然漫上来,她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知觉,心头只剩一片空茫。
程嘉仪觉得有点说不清的难受。
五分钟后,她意识到,她是真的难受——晕车了。
她已经很多年没晕过车了,或许是因为挪威的车上人总是很少。
这会儿突然晕车,她也没有准备晕车药。
哆嗦着把手伸进口袋,像是摸到什么东西,她掏出来一看,是刚才那个服务员送她的糖果。
她打开包装,随便拿出一颗,剥开,塞进嘴巴里,同时深呼吸。
浓郁的薄荷味让她稍微舒服了一点,但还是头晕得厉害。
她有点想跟季书言换座位,靠窗坐总是会舒服些,但是她又有点不知该怎么开口。
季书言方才对她的态度相当冷淡,她也不想讨不痛快。
就这样一直耗着,只能安慰自己忍一忍,还有五十分钟应该就能到。
她微闭着眼睛,靠在后座上,企图通过睡觉熬过去。
突然,她听到季书言的声音,懒洋洋的,“小姐。”
她睁开眼睛,正撞上他冷淡的眉眼。
“怎么了?”她有气无力,忍住恶心,问。
“我们可以换一下吗?”他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甚至挑了一下眉毛,“我想跟同事说点事儿。”
程嘉仪脑子像是生锈了,半天转不过弯,还来不及思考,季书言已经微微起身。
她只能站起来,两个人迅速换了座。
换到了窗边,确实舒服不少。
叹口气,她再次阖上眼睛,这下倒是很顺利地睡着了。
正睡得迷迷糊糊时,她觉得有人在扯她的胳膊,皱眉睁开眼睛,带着些许起床气,眼前却是季书言那张懒洋洋的脸,毫无起伏的声线听不出情绪:“睡得倒是挺香?该下车了。”
看到季书言,她心里的气一下子消了,呆愣愣地睁大眼睛看着他。
几秒后,才恍然想起今天偶遇季书言的事。
季书言见她醒了,一句话都没有再说,目光淡淡地划过她,起身,朝着大巴车的门口走去。
程嘉仪也起身,才发现周围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
她缓步走到门口,慢慢下车。
冷冽的寒风吹在她脸上,让她不由地瑟缩了一下。
大巴车就停在酒店门口,她低头,看了看手机,他们下午结束的早,吃饭也早,这会儿才不过七点多钟。
她还记得来之前,她们小组有一个同事瞥见了酒店的地址后有跟她说过,不远处有一家面包店,拿破仑做得特别好吃。
反正天还早,她心里又乱糟糟的,不想那么着急回酒店,干脆过去买点面包吃算了。
她抬眼看了下这条街,挺长的,路两边商铺不算多,路灯昏黄,大冬天的行人也少。
但是现在天还早,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以前在挪威,她也经常独自走在没有人的路上,没遇到过什么事情,想了想,她抬脚朝着前方走去。
同事只是跟她大致地说过面包店的位置,她记得是从酒店出发,沿着这条路朝前走,走过两个路口,右转。
然后右转之后,她发现面包店所在的这条街上倒是挺热闹,有一家卖手工制品的店,她走进去,在里面逛了好大一会儿才出来。
顺利地找到了面包店,她买了一些面包,拎着袋子,推开门走出来时,却发现外面飘起了雪花。
伸出手来,雪花落在掌心,很快融化了。
她跟季书言就是冬天分手的,那也是一个雪天,她记得很清楚。
思绪开始飘远,她仿佛回到了八年前,那个凛冽的冬天。
季书言站在雪中,总是懒懒散散的脸上,爬满了让程嘉仪陌生的痛苦。
他眉头紧锁,眼中几乎要冒出火来:“所以你这是要跟我划清界限吗?”
程嘉仪没再看他,转移了视线,看着远处飘落的雪花,不吭声。
季书言伸出手来,放在她肩上,轻轻一捏,一字一字喊着她的名字:“程、嘉、仪。”
——
程嘉仪被忽然传来的口哨声唤回现实。
她才察觉自己竟不知不觉走到了一条陌生的街道。
糟糕!
她不知道这是哪里,大脑短暂地空白后,她掏出手机,想要查一下现在的位置,却意外发现,因为气温太低,她的手机竟然被冻得关机了。
她前后左右地看,想要找到警察局。
也没有。
她赶紧回头,顺着刚才的路往回走,却注意到街对面有两个男人在看她,那长相,不像德国人。
想到了以前看过的一些社会新闻,她吓得腿都有点软。
她快步朝前走着,口哨声再次传来,甚至那两个人嬉笑的声音也清晰地传进了程嘉仪的耳朵里。
她走得太快,或许是太过害怕,腿一直是软的,刚刚下雪,地上又很滑,一不小心,她重重地跪在了地上,膝盖顿时钻心地疼。
刚想爬起来再走,她的胳膊就被人扯住了。
她吓得闭上眼睛,奋力挣扎着,用英文大喊:“放开我!”
“程嘉仪,”耳边却是熟悉的中国话,懒洋洋的,甚至带了点笑意,“还没过年呢。”
那一瞬间,说季书言像是天神下凡也不为过。
程嘉仪快哭了,她不知道为什么季书言会在这里,也顾不得面前的人是自己分手多年的前男友,站起来,一下子扎进了对方的怀里,哆哆嗦嗦地说:“对面,对面,他们还在不在?”
季书言伸手,拍了拍程嘉仪的后背,缓声道:“对面没有人。”
程嘉仪不信,鸵鸟一样不肯把头拿出来。
季书言很绅士地双手轻轻握拳,任由她抱着。
雪静静地下,两个人安静地抱着,过了很久,季书言突然开口,语气慵懒:“我说,你便宜占够了吗?”
程嘉仪这才回过神来。
她松开手,回头去看,街对面果然没有人了。
像是为了怕季书言误会,她解释道:“刚刚对面真的有两个人,他们对我吹口哨,我没骗你。”
季书言嘴角微翘,漫不经心地说:“是么。”
“真的!”程嘉仪急了,“我没骗你!”
季书言点头,目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在这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走着。
程嘉仪偷偷打量他。他鼻梁高挺,下颌的线条绷得很紧,看不出情绪,穿长款羽绒服,双手放在兜里,姿态随意,却像国际超模一样透着股慵懒的高级感。
原来自己也没有走多远,往前走了几分钟,左转,就到了面包店所在的那条路上。
程嘉仪松了口气。
季书言人高腿长,走路速度极快,像是有什么急事,程嘉仪跟在他身后,两个人一路沉默着。
雪越下越大,街道上空寥无人,暗淡路灯下,只能听到雪花簌簌地往下坠。
好不容易回到了酒店。
程嘉仪住三楼,季书言住五楼。
两个人爬楼梯上去,到了程嘉仪所在的楼层,她要走时,又想起什么似的,状似平静地说:“今天谢谢你。”
季书言很淡地“嗯”了一声。
程嘉仪从袋子里拿出两个面包,“面包要不要?”
季书言垂眼看着面包,两秒后抬头,居高临下地审视着程嘉仪,停顿了片刻,才说:“不用了。”
程嘉仪的手停在半空中,闻言赶紧收了回去。
“哦。”她干巴巴地说。
季书言站在楼梯口,漫不经心地盯着她,像是在等她说话。
程嘉仪干笑一声,后退两步,“那,晚安!”
还没等季书言说话,她就转身,朝着房间的方向走。
打开房间后,她快速拉开门,飞快地闪进去,又迅速阖上门,后背抵在门板上,心跳得很快。
刚才她只顾着害怕,现在细细想来,她刚才抱着季书言的时候,那铺天盖地的熟悉的味道笼罩着她,让她深切地感受到,季书言还是之前的那个样子,一点都没有变。
甚至连抱住他腰的触感都跟以前一样。
还是那样紧窄的腰身,结实、有力。
程嘉仪有些发怔。
季书言……
她爱了差不多半辈子的人,她没想过会再次遇到他。
当年是她主动要求分手的,难听的话也是她说的,事到如今,她还有什么好妄想的。
可是再次遇到他,她还是放不下——或许这种想法显得她很自私,可她就是控制不住——他们还能复合吗?
他会原谅她吗?
五楼。
季书言关上房门,静静地坐到房间内唯一一把椅子上,靠着椅背,沉默着。
八年过去,他还是找到了她。
或许他又会被骂没出息了,可那又怎么样,他承认,他输得一败涂地。
那个狠狠地伤害了他的人,他居然还热切地爱着。
一如八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