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问假如没有伞,又不得不穿过雨幕时,你会怎样做?
有人会拔足狂奔,有人会闲庭信步,有人会躲躲闪闪,有人会携手同进,有人会借助外物……
尉小年就不一样了,他选择保持速度,在风雨欺身时随手一挥,轻轻为自己拨出一条路来。
谢轻雪在后面看得清楚,他用的这招叫“分花拂柳”,在林掌门的剑法教程中,一般是在被许多人围攻时用来突围的。
如今尉小年用这招来突破对方的法术攻击,不能说不合适,就是太浪费了。
是真正有去无回的打法。
谢轻雪心里有点堵,感觉刚才没吐干净的血又涌上了喉头。
他搞不懂尉小年是哪里学来的这种打法,是不是不要命了。
然而尉小年的表演还没结束。
如此优雅地分花拂柳欺近对方之后,他没理会韩月霜重新再出的招,而是再一次不闪不避地一剑刺了上去。
“小年,”谢轻雪对他不断挑战自己底线的行为忍无可忍,“你回来。”
这招一意孤行原本是没有回头路的,但尉小年听到他的传音,还真就立刻回头了。
谢轻雪气得翻白眼。
很显然,尉小年这是假出一招一意孤行,就为了等谢轻雪唤他回来。
而谢轻雪还真就吃他这套。
尉小年乐呵呵地调转剑尖,流畅地换了一意孤行的方向,如一只归家的燕雀直扎向谢轻雪的身前。
好像全然感觉不到背后的韩月霜已经气得跳脚,提剑朝他追了过来。
孩子大了,谢轻雪有几分感叹地想着,学会耍帅了。
紧接着,韩月霜被尉小年背对着他反手扔出的一剑钉回了明镜台后面。
这一剑位置很准,正好穿过肩胛,让他再无还手之力。
虽说韩月霜的功夫不算太强,多是看着好看的花花架子,但尉小年能如此快速轻松地制敌,多半是已经私下研究过对方的路数。
比如这人性格急躁,容易暴怒,进而更失水准。
然后尉小年就一边试探谢轻雪,一边若无其事地把人惹怒,再利落地一击将对方击败。
谢轻雪心下了然,转身往前走。
“师叔师叔!”尉小年赶紧回身去收剑,又凌空跳过明镜台追上了他,“等等我啊,你跟我说说嘛,你就打算……”
他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直接跳下去吗?”
谢轻雪瞥他一眼,不疾不徐地从练武场走向非断台。
“记得我说过的吗?”也不知道谢轻雪是如何做到的,在传音里也听得出笑意,“从崖上跳下去,不会死的。”
尉小年撇撇嘴。
他们还没走多远,太一派的朝笛就和一位仙风道骨的老者从水镜台西侧走过来。
他们看到了水镜台边受伤的韩月霜,但也就看了一眼,脚步丝毫未停,径直走到了非断台对面。
这里是尉小年之前种地的地方。
没等尉小年提醒,那位老者忽然被南瓜秧绊住了脚,原地踉跄了一下。
原本就在假装严阵以待的谢轻雪和尉小年差点没绷住表情。
“谢仙师,失敬了。”朝笛微笑着打了个招呼。
她的着装打扮还是一如既往的风格独特,全身衣服配饰都是黑色,与喜穿白衣的沈攀星恰恰相反,因此沈攀星总说她看着就不太正派。
“我觉着还挺好看。”谢轻雪用传音对尉小年嘀咕着。
“这老头是谁?”尉小年小心地握着他的手问。
只能用接触来传音就是这一点不方便。
“你不认识?”谢轻雪赶快传音介绍道,“这位就是太一派的现任掌门张至岸,据说是此派符篆之学的正系传人。”
他介绍完了才想起还没跟人见礼,刚想说点什么场面话,又觉得此刻好像不太合时宜。
于是一句话从中间拐了个弯:“张掌门……何必如此赶尽杀绝。”
“好了,谢仙师,师父已知道你们想要脱身,”朝笛嫣然一笑,“也是难为你们那么快就找到解毒的药。”
谢轻雪看着她的表情,心里涌出一丝不祥:“你是说……这毒没那么好解,是吗?”
朝笛抚掌笑了,她连手指甲都涂成了黑色,看着好像刚去山里采矿出来。
“我太一派之毒,你找寻常大夫来解,解的是症状,而不是内里之毒。”
从表面上看来毒是解了,但解的只是表象,而无法铲除更深一层的毒性。
“没想到堂堂道门正统,”谢轻雪耸了下肩,“也不过只会用这些下三滥……”
他一句嘲讽还没发完,只见张至岸手指一动,一道红光从手掌中漏出。
谢轻雪来不及再说什么,拔剑于面门一挡,只听清脆的一声叮音,有什么荧红的东西从他面前星火般四散。
“师叔!”尉小年失声喊道,同时一个箭步转身站在了他面前。
“我没事。”谢轻雪忙说。
他的额头被溅上了一抹散开的朱红,就像描了花钿一般。
尉小年回头看去,那边张至岸的手里正提着一支朱砂笔。
那是太一派的独门绝学,以笔为剑,以墨为灵,聚如弹丸,散如朝露,无影无形。
“不错。”张至岸说。
虽不知他夸的是什么,谢轻雪还是俯身领了:“多有得罪,仙师见谅。”
尉小年还惦记着刚才说的解毒之事,看他们气氛似乎缓和了一些,试探着问:“那毒药……该如何解?”
“解不解吧,没多大妨碍,”朝笛说,“我们也不是那种阴损害人的人,既解了表,余毒只会限制中毒者灵力的进展。”
也就是无论如何修炼,功力再难有寸进。
“这还不阴损?”尉小年理直气壮,“我才刚入门,这不前途尽毁啦?”
张至岸半天没说话,此时却忽然“咦”了一声。
他这次举步前先撩起衣摆,小心地绕过地里的瓜秧树苗,终于无磕无拌地走到非断台上。
“你这孩子有点古怪。”他对谢轻雪说。
谢轻雪知道张至岸医术了得,怕是已看出自己的身体状况,当下便也不遮掩,大方回答:“仙师明断,我自小苦寒伤肺,心脉虚耗,如今只用止痛与强提功力之药,勉强立于人前罢了。”
张至岸这才恍然:“原来如此,你应当就是那个首先发现我派润物之毒的人?”
谢轻雪笑了:“正是。此毒绵柔难查,须羸弱之身方觉异样。”
他们这几句问答说得云淡风轻,尉小年却听得心如刀绞。
他一直想问问谢轻雪还撑不撑得住,也一直在担心等药效过了,谢轻雪会有多难熬。
但如他今日所见的谢轻雪这样,恣意挥洒的时候并不多。
大多数时候,谢轻雪是沉默的、枯倦的、温和的。
可他实际上是如此聪慧耀眼的一个人。
即使在那样难以改变逆境中,也能生生劈开一条路;即使在如此德高望重之人面前,也不卑不亢令人心折。
尉小年多希望谢轻雪的病或许能一夜之间消失,还给世界一个这样完好而散发着美丽光芒的人。
可这几句话就像一块石头,将他轻飘飘浮在空中的心又沉甸甸地掉了下去,一下子摔成了好几瓣。
他在这儿发呆的功夫,谢轻雪已经开始婉拒朝笛想要切磋一下的愿望。
“……实在力不从心,敬谢不敏了。”
张至岸笑了:“你说的这个,她可听不懂。”
“对啊,什么意思?”朝笛不耐烦地要掏法器,“我又不伤你,切磋一下怎么了?”
她看了眼张至岸,又小声嘟囔了一句:“难得看到师父夸人。”
谢轻雪笑了:“张掌门,这就是您的不是了。”
张至岸笑了笑:“仙友莫怪,我虽仁慈为怀,又懂惜才,但我派事宜,皆是以朝笛为准的。”
谢轻雪睁大眼睛。
他只知朝笛是近年来声名鹊起的罕见女修,却不知她在太一派竟也是有话语权的。
“我多年不擅经营,导致门派逐渐衰微,是靠朝笛苦心经营,才又渐渐兴盛起来。”张至岸说,“如今来贵派取经,也是朝笛的主意。”
“所以……今日必有一战?”谢轻雪叹道。
朝笛亮出了手中的玲珑法器,看上去是把尺子:“此战若是胜了,我赠真正的解药给你。”
谢轻雪挑眉,示意尉小年上前:“小年,你来?”
“啊?”尉小年听话地抽出剑来。
“我药效快过了。”谢轻雪苦笑着眯了眯眼。
“啊?!”尉小年赶紧去看他的脸色,见他额角冷汗都沁出来了,伸手就要给他输送灵力。
“哎别别,”谢轻雪当即按住了他,“别人看着呢……”
尉小年一回头,果然看到两人探究地看着他们。
“咳,”尉小年轻咳一声,“打架是吧,跟你打?”
他说着从衣襟里掏出谢轻雪的药盒塞了过去。
朝笛的功夫以诡异和出人意料见长,尉小年学的则是正统武学剑招,两人根本不对路数,打得那叫一个乱七八糟。
随着朝笛一张符纸甩出,尉小年躲闪不急,竟然脚下一退就从崖边跌了下去。
“小年!”谢轻雪惊呼一声,伸手要去拉住他,却也跟着被拽跌而下。
朝笛有些意外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心,张至岸却负手站在原地未动。
“师父?”朝笛回身征询。
“算了,”张至岸说,“先去看看大道派那边的情况吧。”
不远处的逐云殿里,此刻林掌门和沈攀星已经脱身而出,仗着大道派众人灵力不济,纵身跨过山顶,消失在竹林深处。
太一派的弟子则谨慎地围在逐云殿周围,没敢上前。
而大殿内姚掌门又坐回了他的高椅,看上去镇定自若。
鹬蚌相争,渔翁终于登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