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这就是告别的时候了。
该说的话已说了,要做的事也都做了。仗义相助也好,各怀鬼胎也罢,到了此刻,大家早已心知肚明,似乎什么都不必多说了。
更何况,才安然了没多久的天此刻又开始飘雨,渐起的风声从山谷里一路飞扬到大道的尘烟中。
贾真唤了招娣一声。他唤的是另外一个名字,不是招娣也不是囡囡,不是以别人为目的,也不是泯然众人的代称。
尉小年没听清楚,有心想问一声,却最终没开口。
他随林掌门与谢轻雪一同以礼相待,拜别太一派的“两位仙师”,招娣也规规矩矩见礼。
“从此后我们也算两清了,”贾真对谢轻雪说,“下次再见到……”
谢轻雪无力地点点头:“行了知道了,各有立场,我不怪你。”
贾真头上仿佛肉眼可见地冒出问号:“哎你这话说的,我看就算到了各有立场的那天,八成也是你先坑我吧!”
面对这样的恶意揣测,谢轻雪不屑一顾,只对他摆了摆手。
天师派的余雅风和希言两位体面人这些天跟着他们连日奔波,早就急着要找个地方洗漱收拾。于是三言两语,赶在雨下大之前告辞了。
虽然嘴里说着日后有危难必然相助在所不辞之类的话,但大家也都心知肚明,下一次相见,未必能维持这种友好客气了。
将谢轻雪和林掌门都扶到马车上之后,尉小年就自觉出来驾车。
雨渐渐下得大了些,夜幕沉沉,前路都有些看不清。尉小年将车勒得慢了点。
他这次出来前,差点和沈攀星摊牌。
沈攀星一口咬定他没造出灵剑是在藏私,看他每天自顾自奔忙,总想找点由头为难一下。
下山前尉小年好声好气地解释了,仍是难以脱身。
于是他干脆不再解释,只自顾自地赶车下山。
见阻拦不成,张霆已经拔了剑出来,被沈攀星拦住了。
“你打不过他。”沈攀星如是说。
尉小年本以为沈攀星会亲自出手,但幸好没有。
也幸好这次真的接到了林掌门和师叔,尉小年想着,不然回去怕是又逃不了一场刁难。
马车行至驿馆,尉小年停车准备休整一下。正要下车时,身后的车帘忽然开了。
他回头看到谢轻雪对他比了个“嘘”,唇色淡到看不出,忙回身把人扶下来。
林掌门歪在车里睡得正熟。
“师叔怎么不休息?”尉小年低声问。
谢轻雪没说话,踉跄着与尉小年一起走入驿站内,再忍不住地低头咳嗽起来,扶着尉小年的手心里全是冷汗,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
尉小年料想他是怕吵醒林掌门才一直忍着,心里不由有些揪着难受。
想到驿馆里有些可供休息的房间,尉小年打算开一间给他休息,谢轻雪却摇头说不用。
“躺不下……”他解释说。
这句话,谢轻雪可没有骗人。
这几天他感觉肺里像是住了什么张牙舞爪的东西,时不时作乱一番,拽得心口一阵阵的绞痛。
强忍住的咳嗽就像一层层叠在伤口上的沙粒,每每忍不住咳出来时都会翻搅起团团血气,熏得自己直犯恶心。
坐着时好歹还能靠调整呼吸来勉强支撑,一旦躺下,就连呼吸都变得艰涩万分,仿佛怎么用力也吸不到空气一般。
这就是他身体的真实状况,没有药品来掩盖或平息症状的话,他已经没办法保持所谓的体面。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沮丧,甚至觉得自暴自弃也未为不可。
但尉小年是如此小心翼翼、满眼痛惜,仿佛这缕随时都会像风筝线一样断掉的呼吸是什么珍贵非常的东西。
于是谢轻雪任由尉小年扶着他坐下,为他系好披风,就着手给他又服了次药,再用沾湿的手帕替他擦净手指间的血痕。
谢轻雪用手抓住自己胸前的衣襟,微微欠下身颤抖地深呼吸了一次。
“……好痛啊。”他犹如梦呓一般说。
呼吸不畅,眼前总是明明灭灭的不太真切,所以谢轻雪花了很长时间才意识到此刻眼前只有一片昏黑,是因为尉小年抱住了他。
有轻微的被压抑的呼吸声在他的头顶。
那是用力忍住哭的声音。
“好了,”谢轻雪无奈,哑着嗓子安慰道,“就是药效……没上来我,没事的。”
他气力不足,说几个字就要喘一下。
尉小年“嗯”了一声,放开了他,又退半步跪下身来看他的脸色。
谢轻雪发现尉小年将眼泪完美地憋了回去,一点都没给自己看到。
“师叔,你别放弃啊。”尉小年对他说。
谢轻雪一惊。
他没想到那些在心里盘桓一瞬的念头,竟然被眼前人一眼看穿。
“我……”他一时不知该解释什么,幸好刚开口就又被咳嗽打断。
尉小年没再说下去,只轻轻地帮他拍背,拿了旁边晾好的温糖水给他喝了两口。
不知道过了多久,谢轻雪感觉眼前终于明澈了些。他看到驿站外面的雨丝间,已经有了些许天光。
他还看到尉小年衣服头发都湿了,走路时一步一个黏答答的脚印。
“小年,”他出声唤道,“怎么不换身衣服?”
“师叔好些了?”尉小年回身看他,“我买了些东西,在往车上搬呢!天气不冷,衣服一会儿就干了。”
谢轻雪极其不赞成,但他实在没力气争辩,只能瞪了对方一眼。
尉小年便对他笑了:“好好好,我等下去处理一下,师叔试着吃点东西,咱们就准备启程吧?”
说着,尉小年走到门口望了望外面的天色:“或许中午就到逐云山了。”
可这场雨仿佛是追着他们下一样。
明明在驿站时雨势已小了很多,往逐云山走的一路上又越下越大。尉小年担心车轮打滑,在山下稍停了停。
林掌门睡醒之后就忙着对谢轻雪嘘寒问暖,这会儿看到车子停了,也打了帘子出来看。
“对了,那个以前的镇子还有人吗?”
“还有一些,但不太多了。”尉小年向林掌门指了指眼前的镇子。
“看着房屋还都是完好的。”林掌门回身将马车的帘子掩好,拿起纸伞撑开想要下车。
“掌门有什么需要,我去吧。”尉小年率先跳下车来。
“啊……我自己去吧。”林掌门清了清嗓子。
尉小年一怔,这才想起林掌门今日在马车上待了大半日没下来,想必也是有些……生理需求需要解决。
他吐了吐舌头,伸手扶林掌门下车,目送对方施施然撑着纸伞往路口走去。
马车里,谢轻雪刚从浑身的不适中缓过来点儿,靠着车窗昏昏欲睡。
忽觉眼前一明一暗,自己手上多了团暖烘烘的东西。
那东西软软的用布包着,谢轻雪揭开看了一眼,原来是个刚蒸出来的馒头。
谢轻雪笑了一声,重新将那布包盖好,拢在胸腹间,让那层层暖意透进身体里。
林掌门上车时奇怪地看他:“小雪开心什么呢?”
“没什么,”谢轻雪说,“这会儿感觉好多了。”
“那就好。”林掌门夸张地舒了一口气。
外面尉小年叱了声马,马车重又缓缓地动了起来。
山上的景象也不同往日。
准确地说,尉小年上逐云山以来,还从没见过山上的水涨成这样。
涌泉和明镜台的水面都已溢出,在院子里横流。
除了房屋之间的几个桥,几乎所有的路面都浸了一脚深的水。
尉小年先进寄霜居的密室看了一眼,里面虽有排水不至于淹掉,但如此大雨,书室的书怕是已经受潮。
如果刘仁厚在就好了,尉小年想,如何利用通风设施将潮气引出去,他自己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师父其实会很多了不起的事,只是如今匆匆一别,都来不及传授了。
尉小年只得将放得低的书籍都往高处挪了挪,其他事情还是要等放晴后再说。
连日下雨,地下的房间都潮得厉害,谢轻雪只能和林掌门一起住逐云殿里。
尉小年从仓库里拎了炭桶过来,又扛了扇屏风立于床前,确保谢轻雪的卧榻不会被风直吹,也不会太过阴冷。
忙完这些之后,尉小年低头转出屏风,一抬眼看到林掌门站在他毫无遮挡的卧榻前望着自己。
“啊……”尉小年后知后觉地挠挠头,“要不,我也给您弄一个?”
“算了,”林掌门拒绝道,“我这挺好。”
“是啊,”二明在旁边毫无眼力见地接话,“咱这儿又凉快又透气的。”
尉小年挑了挑眉,到底没说出话来。
天气终于放晴的那天早上,逐云派发生两件大事。
一是尉小年在后山练剑,不慎将云丘塔的最高一层打偏了。幸好他随后通过了林掌门的剑术验收测试,被免于处罚。
二是林掌门召开了只有十来个人参加的重要会谈,商议要收拾东西先去山下镇子借住。这会谈尉小年有幸在场,因表现得过于胸有成竹而被林掌门留下来审问了半天。
“所以那些器件都是你做主卖的?”
“掌门恕罪,”尉小年已经能够很好地掌握跟林掌门对答的套路,“是弟子未经您许可就将这些贵重物品处理掉。但当时弟子深感门派飘摇,恐若再生事端,掌门需要轻车简从。因此权衡之下,将这些不易运送的物品先折成银子,若日后无虞,自可赎回。”
他掏出一打整整齐齐的当票和买卖单据,递给林掌门过目。
林掌门翻了几翻,又还给了他:“你先收着吧。”
谢轻雪坐在旁边皱着眉:“那冶炼室如今也不是完全进不去……”
“不可,师叔,”尉小年严词拒绝,“这边的入口已经封了,一时半会儿不可能打开。何况您如今身子没养好,泅水之事万万不可了……”
林掌门摸了摸胡子:“那小星不也可以……”
“师父,”这次换谢轻雪摇头,“小星如今心思纷乱,剑道不稳,我以为不应再予外物干扰了。”
“小雪,你也是看着他长起来的,”林掌门叹道,“他真能做出出格之事吗?”
谢轻雪没答话,只偏头看了看窗外的天空。
“又有云层堆积起来了,”他说,“山雨欲来,很快便能知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