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确定他没有受伤?怎么还没有醒?”
“都检查过了,他的确没有受伤,应该是疲劳加上过度刺激造成的。”陈晓意有些激动:“我之前就说过,他的精神状态并不稳定,在研究所两年遭遇过什么不用我说您也知道。”
“您把他关禁闭,又故地重游一番。说实话,他现在的情况我完全不觉得惊讶。”
白榆仿佛身处一片混沌的虚无,浑身都轻飘飘的,他能听见周遭有人在说话,但眼皮却沉重地抬不起来。
他陷入一层又一层梦境,像溺水的人一般挣扎着,在深不见底的水下向着微弱的光亮游去,可那明明灭灭的光点实在遥不可及,只能被记忆的漩涡裹挟拖向更黑更沉的水底。
陆征迟疑少顷,追问道:“他到底什么时候能醒?”
陈晓意拔掉输液管,在置留针的位置仔细检查过后,压着性子道:“陆队,作为一个医生,我想知道,您问这句话的意思究竟是出于关心,还是急不可耐地要让他接受审讯?”
病床上白榆睡得极不安稳,即使在断断续续的梦中也蹙着眉头。那个人说得没错,白榆这两年过得实在不好,清瘦得任谁都看不出这是一个S级的实验体。
冷白如玉的面容上,嘴唇始终是干裂失血的,身上遍布细细密密的伤痕,整个人都透出一股无言的疲惫与凉意。
陆征压低声音:“13区被外来者入侵,研究所死了十几个人。军部给我的时间只有36个小时,时间一到,这件事就不在我能解释的范围了。”
“陈医生,我想你应该知道,怎么做才是真得为他好。”
终于距离截止时间还有10个小时的时候,白榆在一系列促醒药剂的作用下,撑开了那层薄薄的眼皮。
药物的副作用让他脑部神经一阵阵抽痛,还没待他完全清醒,就有人把他半扶半架着往院外拖去。
深夜,轰隆隆一道惊雷划破苍穹,紧接着雨水夹杂着细碎的冰花落了下来。
陈晓意抄起一件白大褂就追了上去,不由分说地披在白榆身上拢了拢,“这只是例行程序,没事的,你别担心。”
白榆点点头,对她露出一抹宽慰的微笑。他虽然还有些昏沉,但根本不傻,从研究所那人喊出自己名字的那一刻起,他就清楚地知道他脱不了干系。
危险实验体,身份来历成疑。如果真得找不到背后下手之人,就算把人命安在他头上,也不是没有可能。
平心而论,也许那伙人只是做了他内心深处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罢了。
审讯室的大门拖着沉重的尾音打开,陆征早已等在里面。
“你们都出去吧。”他示意白榆坐到对面。
狭小的审讯室内,只有一盏黯淡的台灯,墙顶的监视器映着点点红光。
白榆穿着蓝白相间的病号服,外面搭着陈医生强塞过来的白大褂,坐在陆征三米开外的椅子上,与制服挺括整齐、气场全开的陆队形成鲜明对比。
沉默在逼仄的空间内蔓延。
陆征盯着白榆的眼睛,半晌才问出第一句话。
“你冷吗?”
白榆被这不同寻常的开场白怔了一下,没想到一向冷冰冰的陆队竟然也会采取怀柔迂回的战术。
“你等一下”,陆征起身倒了一杯热水递给他。
袅袅热气顺着杯沿向外飘散,冰冷的手指覆上去,好歹汲取了一些温度。
白榆轻辍一口热水,“长官,有什么话你直接问吧。”
“还是你先说吧”,陆征平静地看着他:“你有什么话想告诉我吗?”
白榆垂眸盯着手中的水杯:“没有。”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遗憾的是,你想知道的事情,我也没有答案。”
铁窗外的雨声仿佛是最好的屏障,锵锵敲打在窗棂上,带着潮湿的铁锈气息灌入鼻腔。
“韩凯那天抓回来的人死了,服毒自杀。”陆征没有套他话的意思,直截了当:“所以你现在是唯一接近真相的人。”
“秦臻呢?他也死了?”白榆抬起眼皮:“我想知道,那天后来发生了什么。”
“他没死,根据他的陈述,那伙人来研究所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来找你。那天后来他们就逃走了,至今下落不明。”陆征话到此处,语气微顿。
“你当真不认识他们么?”
“我记忆缺损,只记得在研究所里的事情,其他的一概不记得。”白榆摇头:“戴银色面具那人的声音,我的确有点熟悉,但世界上相似的声音那么多,我真得记不起来。”
“白榆”,陆征面沉如水,眼瞳里若有若无的那缕温度一点一点凉了下去。
他走到白榆身前,俯下身,诱导一般地说:“在我印象里,你不是这么脆弱的人。”
“你当时突然晕倒,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研究所的环境的确对你产生了应激性的刺激,还有一种,是给他们创造逃走的机会。”
陆征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他们彼此之间能够听见,却字字清晰:“如果你不解释,那么我可以理解为第二种。毕竟这么多人都看见你在关键时刻毫无征兆地倒下去,即使有陈晓意为你解释,也很难让人信服。”
“……”
“——呼”,白榆短促地笑了一声,平静无波的眼眸里闪现出一丝讥诮的揶揄:“陆队,你未免也太看得起我了。我从来都不认为队里会为了我的安危,而放弃抓捕行动。”
“按您这么说,我还真要谢谢组织关心。”
他缓缓收敛起笑容,胸腔里的酸胀在瞬间到达顶峰。
白榆知道陆征从没有完全信任他,却没想到,不信任到这个地步。握着杯沿的手指几乎抖得快要拿不住,他一把捏扁纸杯,任由热水洒在了膝盖上。
凌乱不堪的记忆翻涌而来,那双把他从千米高空推下去的手,那双湍急水底抱住他的手……一幕幕浮现在眼底。
对面那盏黯淡生锈的台灯,正一圈一圈向外扩散着光晕,仿佛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要把眼前的世界搅碎了,吸进去。
“白榆…白榆!”
耳边的喊声蓦然把白榆拉回现实,陆征还是维持着俯身的姿势,从上而下盯着他,连一丝一毫细微的神情都不放过。
不过即使他距离不那么近,也能清楚地看到白榆整个人都在发抖。
回过神来的瞬间,白榆反射性地身体一弹,与陆征拉开了距离。
陈晓意说得不错,这人的确陷入了应激状态,再逼问下去只怕会适得其反。
陆征调整策略,把椅子搬到离白榆两三步的地方坐了下来,缓缓的、试探性地释放出安抚信息素。他把握得很有分寸,起先白榆还下意识地绷紧身体抗拒着,渐渐的,那双失焦的眸子终于一点一点恢复了神采,人也慢慢平静下来。
白榆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用力搓了一把脸。
陆征转头看向窗外漆黑的夜色,冰冷的雨雪还在淅淅沥沥下着。“研究所死了十一个人,我知道你憎恶那个地方,但他们应当接受审判,而不是每一个人都该这么死去。”
“如果你能想起什么,哪怕任何一个细节,都会对我们有所帮助。”
陆中校并不擅长安抚人心,但他微沉而稳重的声音却带着奇异的镇定的力量。灰色的眼瞳被深夜染上一抹明灭的光,熨在心口。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白榆深深埋下头:“这两年我总会反反复复做同一个梦。”
“梦?”陆征放低声音:“你能告诉我吗?”
“我梦到自己在一架直升机上……飞机出了意外,坠毁前有人从背后推了我一把。”白榆声音沙哑而哽咽:“我看不见他的脸,只能听到他的声音。”
“和那晚在研究所遇到的人,一模一样。”
他从掌心中抬起头来,露出苍白瘦削的面颊,“我记忆里只有这些,根本算不上什么线索,甚至我连梦境与现实都分不清楚。”
“这样的解释,让你很失望吧?”
“还有其他细节吗?比如你为什么会在那架直升机上,当时你是要去哪里?”
“我…”,白榆心乱如麻,他张了张口,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那串数字,“我想起来,在梦境里,直升机的编号是H0951。”
陆征抬头望向监控器,审讯室里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是录音录像的。
单面玻璃外,乔扬立刻命人着手搜索关于这架编号直升机的所有信息。
一排排跳跃的代码与数字在分屏上滚动着,闪烁着让人眼花缭乱的光点。二十分钟过后,乔扬拿着资料走近了审讯室。
他一贯温和的面容上表情有些复杂,乔扬看了看白榆似乎欲言又止,默默地将资料给陆征,转身关上了审讯室的大门。
陆征不动声色地看完了手中的资料,然后毫不避讳地递给白榆。
“我们查过了,你所说的这架直升机真的存在,并且于两年前坠毁于边境无人的丛林地带。”他说到此处停顿了两秒。
“但这不是13区的直升机,而是距这儿一千公里以外,隶属于12区军部特勤组的直升机。”
“你对此有印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