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水寨大小姐季芳平的命实在算不上好。
她的母亲难产而死,她的生辰,是她母亲的忌辰。在她看来,她是父亲季云后半生最大的痛苦来源。
每每想起父亲十数年间的凄凉苦楚,季芳平的心中便升起无限愧疚自责。
季云病弱,淋雨吹风都能病倒,所以季芳平自幼时起便刻苦钻研医术,希望能够救治父亲残破的身体。
季芳平十四岁这年,她为父亲采药,跌入深涧,季云当时大病未愈季云,却坚持要亲自找女儿,日夜不停地寻了四天,终于找回了女儿。
季芳平的双腿再走不得路,季云悔恨自责,季芳平的病腿成为压垮季云的最后一根稻草。
季云英年早逝,季芳平留不住他。
在季芳平十七岁这年,她再没了亲人,天下偌大,她形单影只。
薛孝成在季云临终前向他起誓,承诺会照顾季芳平,不离不弃,一生都会会不遗余力医治她的腿,能叫她再站起来。
季云得了薛孝成的重诺,只来得及再看了女儿一眼,便含泪带笑而终。
薛孝成说会带季芳平离开这里,就断不会允许她倒在这里。
季芳平太心急了。
薛孝成最了解她,她最在乎她那两条腿,她太想站起来了。
素日里照顾季芳平起居的水菱才十二岁,还是个小女孩子,遇到大事了就只会哭。
她扯着薛孝成的袖子,顶着一双肿得快睁不开的眼,哀哀地道:“二当家,这可怎么办啊!大小姐,大小姐这个样子好可怕……”说到最后,她又要哭起来了。
李祥哄走了水菱。
季芳平躺在床上,她这会儿很不老实。她的手脚被绳索吊在床的四角,她的身体抽搐着,嘴角有白沫溅出,为了防止她咬伤自己,有人在她嘴里塞了勺子。
李双是个没主意的,在薛孝成面前,他就只会问,“这怎么办啊?二当家。”
薛孝成没有犹豫。
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对李双道:“去把厨房那个自称是大夫的人提过来。”
荀静生不是被提过来的,他是走过来的。他跟在李双后头,来到了薛孝成的面前,笑意盈盈,从容淡然。
薛孝成一双清冽眼睛盯着他看,他丝毫不动声色,视二当家的压迫如无物。
薛孝成开口,道:“你说你是个大夫,那我就姑且把你当成个大夫。”话说到这儿,她转头去看床上仍躁动不止的季芳平,声音仍旧没什么起伏,“你听着,她要是出了什么事,你不可能活着出去。”
“聪明人办聪明事,你命比她金贵,应该知道怎么办。”
荀静生问:“这是胁迫?”
薛孝成点头,回答他:“你可以这样想。”
“我为什么要受你的胁迫?”
二当家已经有些不悦,“我才刚说过,你是个聪明人。”
“所以呢?”
“所以,你现在赶紧施救,不要跟我扯皮。”二当家拉了把椅子坐下,“我就在这儿看着你。”
“她也是个大夫,东西是现成的,要是需要别的,就开口,找给你。”
过了一会儿,荀静生慢慢弯起唇角,他的笑容有如琉璃,透着股温和,他对薛孝成说,“好的,我知道了。”
他挑了根针,在季芳平后颈轻巧快速地扎了下去。
季芳平霎那间安静了下来,再不动弹了。
荀静生的手搭上了季芳平的腕,静听了一会儿,又去摸她的腿骨。
薛孝成目光未曾离开他身上。
荀静生拔了针,收好,解了季芳平四肢上的绳索,还替她理了下衣物,甚至轻柔地拨开了她脸上沾着的那缕发。
他做这些的时候是十足温柔的,好似浑身上下都沐浴着圣光。这样的人做不成大夫,只会成为凶手。
薛孝成沉默不语。
在薛孝成的注视下,荀静生从袖子里掏出块湿漉漉的帕子来,就着上头浅淡的水渍,将那几根手指从头到尾擦了干净。
薛孝成看她所作所为,眉头一跳,心中便有些鄙夷。
薛孝成的表情并未掩饰她心中所想,荀静生置若罔闻,若无其事地将帕子重新收回了袖子里,笑道:“能治。”
“你当然要能治,否则的话……”
“我是说,她的腿,我能治。”他很是淡然。
薛孝成也很淡然,她瞧着只是稍稍动了下脖子,缓慢地转着腕子上的镯子。
“我有十成的把握可以治好她,让她能够站起来,奔走如常人。”他的话语中满含怜惜,“这么美丽的姑娘,这样好的年纪,多在四轮车上待一日,都是辜负。”
谁都想要看到季芳平站起来,像一个正常人一样。
薛孝成坚信,她一定可以找到一个大夫将季芳平治好,哪怕付出再多的财力物力,她都在所不惜,她未曾有一日忘记过她当初的誓言,这是一件势在必行的事。
如果有一个人站在她面前,告诉她,他有十足的把握可以治好季芳平,这个人是谁,其实关系不大。
她自信一切还都在掌控之中。
但她还是问,“我为什么要相信你能治好她呢?”
“因为我真的能。”荀静生信誓旦旦。
季芳平的双腿残废后,季云作为她的父亲,直到他你留之际,他都未曾放弃过为季芳平寻找能够医治女儿的大夫,这么些年里,无数的大夫出现在白水寨里,但全都无功而返,根本毫无起色,他们甚至都不能让季芳平的双腿有一星半点的感知。
这个来历成谜的年轻人说他可以不费工夫的治好季芳平的腿。
薛孝成宁愿相信他可以。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薛孝成平静地问。
荀静生也平静地答,“我知道,很难治,你们一定做过了许多尝试,我说我可以,不是狂妄,而是我真的有这个本事。”
她看着荀静生良久,突然问了一句,“你到底想得到什么呢?这里有什么是你想要的?”
荀静生回她,“救死扶伤,本就是大夫的职责,如果说我真的有什么私心的话,那就是因为她是个美人,我十分怜惜她,不愿意再瞧见她受苦。”
薛孝成在这一刻觉得,来日方长。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对荀静生道:“无论如何,不要想着动歪心思,你在我的地盘上,命捏在我手里,惹怒我要付出的代价,不是谁都可以承受的。”
“你或许不怕我的威胁,但我仍要告诉你。”
荀静生轻轻颔首,脸上带笑,做出了一副恭顺样子,以示自己听清楚了她的警告。
薛孝成朝他伸出手臂,语气平常,“请吧。”
荀静生做出回应,同样伸出一臂,道:“请。”
荀静生被安置在季芳平院子隔壁,这个地方由来已久,只住过为季芳平医治的大夫。
薛孝成态度转变得十分快,对待荀静生便如对待往日那些来白水寨为季芳平治腿的大夫一样,克制又客气,就好像丝毫不知道他是一个别用有心的危险人物。
荀静生也自然同先前一样,伪装完美,毫无破绽。
这两人相处,从面上看起来,完全主客尽欢。
薛孝成又安排了一些细则,恍然回过神,已经到了傍晚时候,李双给她送了吃食,她随意吃了两口,丢了筷子就要去出去散步。
这段时间她都不打算回随云峰住处了。
李双要跟着她一起出去,她不让。
她望了一眼那边的草堂,低声对李双讲,“那个人,你要时刻注意他的动向,就跟着他,说你怕他人生地不熟,会出事,总而言之,你要跟他套近乎。”吩咐完了,她又加了一句,“但也不要离得太近。”她也怕李双出事。
李双问:“怎么,二当家是怀疑他?”
薛孝成瞪他一眼,像看个傻子,“废话!二当家再教你一个道理,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就算有,也沦不着你,你清醒一点!”
李双忙不迭地应,说:“行,我知道了,二当家放心,我一定不会打草惊蛇的。”
“行啊!”二当家狠拍了一下李双的肩膀,“连‘打草惊蛇’都能说出来了,可以啊!看来是是真的用功了!”
李双有点不好意思,摸了摸头,道:“我之前说了,再不给二当家丢脸的。”
薛孝成则说,“你多读点书,还是对你自己的好处多一些,二当家将来要提拔你,你要是没真本事,也是不行的。”
李双回,“我知道了,二当家。”
“好,那你记住我的话,机灵点别出差错。”她指了指那边的林子,又说,“好了,我先走了。”
李双望着薛孝成的背影,朝她喊:“二当家早去早回,我让他们给二当家留点心。”
薛孝成头也没回,挥了挥手,算应了他。
但即使如此,李双也很高兴,忙往厨房跑,去找李祥。
薛孝成沿着溪边慢步,她突然停下来,注视水面,看着流水从她脚边逝去,她的目光追随它们而去。
就在这时候,她的身后出现了一片白,她眼角的余光扫到了一丁儿点,于是遽然回头。
她丢了手里头方才捏紧了的石子,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笑着说,“是你啊。”
来人是程靖,他也穿一身白。
薛孝成一整天没见到他了。
她仔仔细细地看他的脸。
程靖并不躲避,任由她看,等到她转开了目光,他才开口,“二当家看出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看出来。”薛孝成挑了下眉毛,问:“怎么?这次也是散步走到这儿来了?”
程靖道:“不是,今天是故意的。”
“我特意来找二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