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是有日子没见了么,上回见,三变才十五,一晃过了五年,连容貌带身条都变化大了,彼此都有些陌生,起初都有些拘束,话说的不多。渐渐才有话,先说了各自状况,又说了今次这样匆忙出走的因由。
原来,韩家三年前惹上了一场恶官司,举家被关入铜陵县衙大牢,正待转天问罪,谁知当天夜里就来了海寇,顺着内河一路烧杀,连铜陵县衙都不得幸免,人慌马乱之时,他们一家让海寇掠上船,运到了那座岛上。韩家舅舅舅妈一年前病殁,大表哥身子骨一直不好,得仰赖岛上弄来的药活命,不得已留在了岛上。这当中,韩君璧究竟走过了怎样的腥风血雨,才爬到现如今的位置,谁也不问,谁也不说。说一说都是痛,还不如避开不说。即便卖命走到如今,那景非然对他,依然是心存提防,为了拴牢他,让他死心塌地地为他卖命,景非然居然要把韩君璧的姐姐许配给自己手底下第三号得力的大将,韩君璧当然不愿,刚好时机凑巧(也可能不是凑巧,是他刻意做下的),他就把姐姐托给陆弘景,送他们出岛,也算是一举而数得吧。
对这样奇缘,陆弘景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韩君璧还是信得过自己的,不然不能以自家姐姐相托,忧的是韩君璧这一去,他们之前可就成了敌对,将来兵戎相见,不知如何收场。再说一则,他没想到二狗子居然还和韩君璧有交情,而且,照这情形看,他与韩君璧的交情,应当不在自己之下。这倒是件好事,当初他还劳心费力地想把二狗子收做己用来着,有了这层关系,再适当铺垫一番,应当还是行得通的。
行船途中,陆弘景问了二狗子一句,“那些留在岛上的人怎么办?”,他意思是我这么颠儿了,把其他人留那儿受苦,似乎不大好吧。二狗子斜他一眼道:“管他怎的!”,意思是你自个儿有命回来就不错了,还管别人!
其实景非然也没想真要这么些人的命,一开始想着杀几个给猴看,结果让韩君璧和陆弘景给搅和了,杀人的心也就那一瞬,一瞬过去,慢慢想想,又觉得不杀的好,所以说么,这些人多半能留条命回去多吃几年干饭,是不是全须全尾,那可就不好说了。
回到岸上,三变长出一口气,先领着二人找的沈文渊,把韩家姐姐藏好了,这才和二狗子一道回了江南大营。
怪的是他们一哨二十几人出去,这会子才回来俩,许长复居然问都不问,只让他们好生歇息,过几日还要出趟公差。
从关防衙门里出来,二狗子对三变的态度似乎有了那么一丁点幽微的变化,就好比之前全不知道你是我哥们儿的哥们儿,对了动了手,那样式的不好意思。既然这样,那脸就好看多了,不像之前有事没事净讪脸。三变也挺会来事儿,相邀他修整之后,一同去喝一杯,他是爽性人,一邀就应,两人说定了时辰,各自回营房不提。
之所以要回营房,是因为那边还有一个等着的!
三变定下主意,万一进了营房不见人,他必定言出行果,当真把破孩儿送给老张,让老张养活去!
嘴上横,心里可是打小鼓的,嘴上信誓旦旦地说着要把人送走,心里可是跟割了肉似的,疼着呢!所以三变推门的时候是这么个姿势——手把着门把,轻轻一拧,要推不推地轻轻往里一下、又往外一下,就是下不去这个手,他怕他真不在里头,然后不知躲在了哪个角落,更要命的是动了真格的,当真藏上某条渔船,跟着他出了海,目前不知在海寇窝里呆着,还是在鱼肚子里呆着!他怕得手心发汗,二十年没这么怕过,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了什么,养干儿子养出了亲儿子的情份?!是这么回事么?再一琢磨,似乎又不纯是这样……
挣扎好一阵,他闭着眼把门左右一推——人在呢!那鼓噪着的心转瞬就落回了原处!
瞧瞧,就这点儿出息!
四五天长短,干儿子熬出了两个芝麻糖样的乌眼圈,大眼无神,正肩背挺直地坐在桌前描小人儿。三变蹑手蹑脚地蹭过去一看,险些把鼻子气歪——你个舅子的!老子就呼了你有数的几回巴掌,你也好意思往纸上描?!
只见龙湛描了一排的小人儿,哪哪都是一个举着柴禾棍胳膊横扫另一个的西瓜脑袋,捱了扫的捧着脑袋缩到一边,默默垂泪,并不敢多言,别说还手了,连回嘴他都不敢!
虽则当时不敢回嘴,往画上描他还是敢的,捱了扫的小人儿嘴边冒着俩庆朝字:我疼!
扫了人的小人儿过来捧住捱了扫的小人儿的西瓜脑袋,嘴边冒着一串庆朝字:不疼,给吹吹!
哪有这样好事!
当天三变吵完了嘴,撂足了狠话,即刻就颠儿了,停都没停一下,还什么“不疼,给吹吹!”,肉麻的咧!
干儿子这儿描得专心专意,不提防干爹一缕游魂似的从后背飘来,挡住了光,在书桌上投下一道长阴影,刚刚好把俩亲亲热热玩儿肉麻的小人儿盖住。干儿子当时没多想,就是下意识一抬头,跟着唬一大跳,先面红耳赤,后手忙脚乱,桌上摊开一叠现成的“罪证”,想灭迹都来不及,再说了,他哪舍得,都是自个儿劳心费力一笔一划描出来的,为着不被狠心的干爹给灭了迹,他大手一揸、一攥,把散落桌面上天南与地北的纸张胡乱攥了,顾不得墨迹没干,也顾不得攥皱了纸面,攥紧了先往背后藏,然而到底太紧张,手梢儿抖了一下,哗啦啦纸张散一地!这下简直砸了饭锅了,干儿子赤红着脸蹲下地一张张捡,想着快快捡完,顶好一张也别落在干爹手上!
三变也蹲下地,默默拾起一张,又拾起一张,他每拾起一张,干儿子长长的眼睫便要颤一下,想——一张、两张、三张……保不住了……
“爹每次呼你脑瓜子……其实不是存心,就是为了你好,你要不乐意,以后我不呼了可好?”
干儿子被三变那“爹”又唬一跳,他从来都是“你”呀“我”呀的,顶多在逗着玩儿的时候,让干儿子叫声“爹”来听一听,今次忽不拉的端出了“爹”的架子,不知是个什么前景,于是干儿子硬着头皮,试试探探地应了一句:“没不乐意,我想和你去。”
干儿子那庆朝话都练了快两年了,还是这样半咸不淡,有时还颠三倒四,好在三变清楚他说的是啥。就是说他没有不乐意让他呼巴掌,谁家做晚辈的没吃过长辈的招呼?他不怨他这个,就是怨他不带着他同去。
“跟着我没几件好事,再说了你又没有拳脚功夫,去了不是帮忙,是添乱!”
“我学了的。”干儿子掀开眼帘子,长睫毛下目光锐利迫人,“我学了的!”,像是怕三变没听懂,他又说了一遍。
“屁!哪学的?可别告诉我是你之前那和尚爹教的!”三变损他,笑他说谎之前也不先对对账,他们一同在虎牢关呆的那些时日,他可没见过他和谁学了什么拳脚!
“李哥教的!”
李哥说的是李景隆,他军阶比三变高一级,宿的营房在另一边,练兵的校场也在另一边,三变出去校场操练的时候,两边碰上的机会其实不多。
……
这么说来,干儿子绕过大半个虎牢关,跑城西头的校场,死皮赖脸地求“李哥”教两手,也不是没可能的么……
这臭小子……有心机哇!晓得我不会教他,就绕过我,找别个去了!
三变说不清该笑还是该恼,他就是呆愣愣看着他,寻思着——老子养了近两年的干儿子,都知道背着老子谋划了……
“学了一年多。”干儿子见他面色不豫,嗫嚅着补了一句,不,是补了一刀。
干爹觉着自个儿的心被扎成了筛子——学了一年多,那岂不是刚跟了我就背着我找别个偷师?!怪不得进绺子窝的时候一点不见他露怯呢!
“……”
这能怪别人么?你自己三番五次涉险,五次三番几乎嗝屁着凉,干儿子怕你当真“飞升上界”,学一二手功夫保你,你还有啥不衬意?!
“没多学,就学了简单的。”
干儿子不知是真傻还是假聪明,总能恰到好处地往三变心头插刀!
还说没多学,还说就学了简单的,那意思,你要让我学,我能把天地玄黄宇宙洪荒都给你学了呗!
三变深吸几口气,一再告诫自个儿:儿子大了还不由娘呢,何况是爹!再说了,一直靠呼巴掌也不管用,再过个一两年,他个头蹿上去,我呼个巴掌都老费力的了!不如改弦更张,试试怀柔?
“这么地吧,从明日起,早点儿起来,我教你!”
干儿子眨巴眨巴眼,长睫毛扑闪扑闪,狗儿瞧肉骨头似的瞧着三变,瞧一眼不够,又瞧了许多眼,他不敢让他再说一遍,怕那肉骨头是做梦得来的,一问梦就醒,醒了就飞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