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安王得了林氏不情愿的允诺后,兴高采烈地推着单车走了,还不忘回头招呼呆愣的两人。
宁钰着了同安王的眼色,向林君山示意后,忙拉着沈少舟出了门。
他小跑几步,原想接手车把,被摆手拒绝后再不紧不慢地一齐跟在车后。
宁钰很好地做到了向导的本分,压着声音介绍到:“这位是同安王殿下,协管国师处理祭礼一类的事务。”
“协管?可刚才……”沈少舟回想起刚才同安王的语气,欲言又止。
“因为原来的国师大人回仙门述职去了,太女念旧人,才由她同宗旁支的兄弟暂理。”说到这里,宁钰声音又小了些:“但我听说……”
“什么念旧人?分明是一家子妖道,仗着皇姐庇护,上蒙圣听下欺百姓。”同安王缓下脚步插入两人中间,压过宁钰话头:
“皇姐要听我的,早把位置留给兰惠安,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完全不会发生。”
再几番话下来,沈少舟不明白的也全明白了:
原国师是林君山主家的姐姐——林诤,直属太女,平日里除了处理杳玉阁的祭礼工作,还负责联络仙门。
林君山是在林诤离京数月后,奉其亲笔信求见太女,在本家兄弟的帮协下,后暂理国师一职。
而兰惠安是同安王豢养的门客,好远游寻书,最擅厌胜、祝由一事,几年前同安王下南洋回来后突然患病,本是连留洋归来的医士也束手无策的病症,但在服用兰惠安的符水后竟药到病除。
现今大桓君主久病在络,由太女代为监国,在同安王的劝谏下,诏游历四州的兰惠安回京,让其与众医士一同为君上会诊治疗。
太女不同意将同安王的门客代理国师一职,沈少舟完全理解,无非是不想让杳玉阁成为其的一言堂。
但对于后者——
他唤了声赛博仙君:“你说实话,那人真的不是把抗生素化符水里面了吗?”
「看看这个地方,人均留洋归来,有单车有电灯有电话,要是抗生素能治就没他什么事了,明显和现代医学无关。」
赛博仙君的声音又一次刺啦响。
「你画的事打听了吗?」她叹气转问道。
“哦哦,在问。”
沈少舟晃了晃脑袋,找准时机打断同安王喋喋不休的埋怨:
“殿下,实不相瞒。”他言之切切,“沈某远赴桓国为使,除了协助国师大人,还为了亲眼见识……一幅大家的手笔。”
“是哪派的字画?”
“这哪派的、”沈少舟抻了把衣袖:
“是山鹊枇杷图。”
“哦,山鹊,是这幅画啊。”
同安王摸了摸光溜溜的下巴,一旁的宁钰倒已经预到要发生什么,叹息着撇过头装鹌鹑。
“这幅画原本是兰惠安从民间寻来、收在我府里的——都怪那个妖女。”同安王愤愤不平,“皇姐说什么画上的枇杷是她家乡的玩意,向我这拿了直赏别人家去——”
“所以,现在画在林女士手里?”
“什么林女士,林女士早回仙门了,画在那儿呢。”
同安王伸出大拇指往身后的杳玉阁示意。
“你明天可以问问人家给不给你看,反正,本王是见不着了。”
同安王撇撇嘴,又埋怨些什么“君君臣臣”“礼崩乐坏”“内阁立宪”之类的话。
听了一路的唠叨,三人才到朝宫的奉天门,天色已晚,正门落锁,只得帮着人将单车抬过侧门门槛。相互拜别后,再各走各路去。
说是各走各路,但实际沈少舟尾随着宁钰几个巷子,被后者觉察后才被送到自己住所去。
这栋南洋与西洋元素相结合的公寓落在街角,他下意识认为整栋公寓是自己资产,被大门处进入的三两人吓一跳。宁钰叹了口气,秉着帮人帮到底的原则,将人领上电梯,带到七楼的一扇门前,又在其手里塞了张医师的名片才离开。
拉了窗帘,合了窗,楼下有轨电车、轿车与各类吆喝声依旧。直到夜深人静时,沈少舟单坐在书桌前,望着米色台灯罩下的一烛微光,人才从白天的闹剧与异世的不适感回过神来。
桌面上的几封密函与电报是抽屉里翻找出来,他庆幸这世界的自己将东西都好好整理、收着,反复对照过上面的内容,沈少舟有些犯难:
“太女让我帮国师一起调查城里……入世修士的失踪案。”
「昂,这是好事啊,一起调查、朝夕相处,他对你的好感一高,你就能名正言顺地去向人家讨画了。」
“话是这么说,但真让我探案调查什么,我也不会啊。”
虽然话这么说,沈少舟又翻了遍书桌,似心有所感,起身走到床铺旁,掀开床单,在床下的旅行箱堆里拉出只小皮箱。启开扣带,里头铺满细绒鹅毛,映入眼帘的是一面安置良好的银嵌翡翠茛苕叶青铜镜,镜背中心錾刻玫瑰十字。
他小心翼翼地反过一瞧,镜面没被打磨过,表面绿锈如苔,照人模糊不清。
“好久没拿过真家伙了,希望不会丢了这个世界的自己脸面。”细细摩挲过镜框边缘,沈少舟将其摆到桌面上,准备试用一番。
“说起来,现在君山对我的好感是?”
「近乎为零,也许是连带把同安王的气也撒你身上了。」
听到这话,沈少舟的眉眼弯弯,又似无奈叹息:“看来哪个世界的他都是这样的,小性子。”
“他是听我说不上那玉牌的来历,才开始生气的。”沈少舟脱下外袍、翻起口袋来:
“说明将玉牌托管给我的人,一定对他很重要吧?用点小把戏帮他找到那人,说不定……他也就连带着喜欢我一些——我东西呢?”
他掏出张名片,接着看两只空空如也的口袋发愣,起身在整间房内地毯式搜索,连着浴室也翻个底朝天。
见人又裹上外衣要出门,赛博仙君开口拦住:「别找了,东西在你相好那呢。」
“他怎么,哎呀!”细想后确实没有玉牌回自己手里的记忆,沈少舟懊恼地坐回书桌前。
「其实不在你手里也没差,那玉牌——这个东西——那是——□□的,算了没事,你换个东西试试吧。」赛博仙君被电音屏个没完,整个焉了不少。
“也行,免得明天在他面前丢了份,又要被骂是妖人了。”
沈少舟说着,将那张医士名片摆到镜旁,才拉了台灯。
整个人笼在黑暗中,沉静下心,抚上镜面。
等熟悉的恐惧感包裹全身,一丝凉意直扼心脏,他才定下心来:
「这么大晚上还出去?」一道男声传来,估摸着五十岁出头。
「值夜班啊,都是你让我去读这个专业,去晚了老师又要说我的。」回话的人嘟嘟囔囔,还伴着车链的咯哒声。
「还不是为你好?别人我还不管他呢——爹开车送你去吧,最近城里不太安生。」
话没听完全,一旁的名片被一团磷火吞噬殆尽,指尖猝然传来的灼痛感,让沈少舟下意识抽回手,通灵仪式终止。
“……他们开的应该是凯迪□克的轿车,要到城南的丹杏医院。”
补充完这话,他戏剧性停顿一下。
「啊,好厉害,这就是北境的通灵吗。」赛博仙君适时送上奉承:「这样明天你能在国师面前显摆一手了。」
“但愿吧,能帮到他就好。”他将青铜镜重新收入箱内,放到显眼的位置。
翌日清晨。
沈少舟不清楚具体的工作时间,搭了身衣橱内的蓝灰缠枝海棠暗纹长衫,取下实木衣挂上的宽袖平驳领西服,提上皮箱,特意赶了大早出门。
晚秋霜叶红遍,天边星光点点。他靠在紧锁的大门边,看一旁探向屋檐外,困与一撮之土的石榴树。冠上硕果累累,部分果实外壳裂开,果肉如玉,有些落到地上,阳光下晶莹闪闪。
阁内的洋钟敲满九声,地平线上才远远开来辆墨绿色轿车,停到台阶下,一个红色的身影晃荡下来。
林君山快走几步越上台阶,惊起一地鸟雀,也险些被衣袍绊倒,抖着手开了锁,再退后几步将门边打瞌睡的人先迎进去。
沈少舟抱着皮箱站在昨天的位置上,看眼前人撸起袖子走到一旁,忙将东西放下,和他一起将角落闲置的书桌搬到前来。
“我来,我来。”
这话出口,脑海里斟酌几遍的问候语又不知道怎么说出来,总觉得不合时宜,沈少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顺下去,有些尴尬地先将皮箱提起放到桌上。
“谢谢,我来晚,让沈先生久等了。”放下桌子,林君山率先开口,他的语气如初见般缓和:“还要麻烦先生帮我,真是不好意思。”
眼神轻柔,好像昨天那个凶着要把人叉出去的人不是他。
“没什么要大人道歉的,我也刚来。”沈少舟有些受宠若惊,但正事要紧:
“国师大人,太女让我来帮您,请问我有什么具体的工作安排吗?”
“没必要一口一个大人的,正常说话就好,别被宁钰的口癖带得怪里怪气。”林君山将几份折子递去,抱臂靠在桌边看他翻阅:
“这是最近各地呈上的失踪报告,先生先看看有什么问题吧。”
沈少舟在现世留桓学习数十年,虽然对折子上异体字繁体字一知半解,但能大概透过几个关键词串通全文。
“京内最近一个月,接连有修士不见踪影,而从一年前开始,就开始有外地的修士无端失踪。”
沈少舟慢慢总结折上的内容,用手指从上往下顺着文字,看见熟悉的地名下意识念出声:
“禀奏,海西州桓……桓……幸”
他看着“澤”一愣。
“泽,桓泽郡。”林君山转头,俯身看向他指尖落下的地方。
“啊,是你家。”沈少舟一时嘴快,但很快反应过来这个世界的自己是初到大桓,又找补:“我听宁钰说的。”
见人点头没搭话,他才接着往下看,后颦眉抬头。
“失踪的是来自北境的传道士。”
“是,而且是回京向杳玉阁述职的传道士。”林君山打开地图铺到桌上,用手指向南方的一地,再慢慢北上:
“北境修士罗辛,平历十月十九乘北上的火车返京,到京后有专人接送,前几日都好好的,但在述职的前一天,太女请他先到宫里小叙,打电话无人接应,派人去他的住所……”
“就发现人不见了?”
“房间东西都整整齐齐,包括行李都还好好放着,但偏偏人哪里都找不到、也联系不上。”林君山把手搭在皮箱上,划着边缘的黄铜包边:
“真是怪事啊,不是吗?”
“所以,我们要把这些折子的内容整理一遍,圈出关键内容再交给警署的同僚?”
“平常人出事才报警署啊,”林君山偏过头,看傻子般看向端坐在椅子上的人,“这种怪力乱神的事,当然是杳玉阁去办。”
“拿好你的东西,准备一下,别太显眼,我们去元和酒店。”
说是别太显眼,但林君山只是脱下那件披风,露出里身的重缎长衫,一把长剑明晃晃地由剑璲挎在腰带上。
沈少舟默不作声,眼睛落在其腰间,疑惑地对上对方眼睛。
“哪有剑修不带剑的道理?快走吧。”林君山站在门前几番催促。
两人并肩走到车前,沈少舟习惯性快走几步,打开副驾驶位,手挡在车身旁等人坐进去。
见此,身边人笑笑,歪在车门边不进去。
“沈先生这么客气,我都不好意思了。”他拉着对方往后走,两人一齐坐到后座去。
示意司机开车后,林君山无意开口道:
“太女也许在信里向你介绍过了,我叫林君山,海西桓泽人,现暂理国师一职。”他坐直身,转了转左手大拇指的玉扳指。
沈少舟没来得及回应,却又被对方打断。
“沈少舟,沈先生。”他喃喃:
“你的大桓名,是自己取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