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现在什么都不重要了,姜氏齐国亡了,现在是田氏齐国了,一切都过去了,他们都已经死了。”
末了,鲁侯轻轻喟叹,平复了心情,端正了神色,似乎刚才痛苦发疯的是另一个人。
良久,又听见鲁侯问:“公子毅这两天干什么去了?我给他定的婚事他可还欢喜?以他现在的身份,太史信家的姑娘也不算辱没他。”
终于不是送命题了,老宫人心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谨慎回答:“公子常年喜欢清静,喜读史书,近些年从未踏出华章宫半步,想是用功不倦,太傅前几日去章华宫授课还夸公子文章做的好呢!”
鲁侯稍稍感到欣慰:“传我诏令,让他抽个时间隔着屏风与太史家姑娘远远见上一面吧,等他明年加冠,等那姑娘明年及笄,就可成亲了。
既是给他娶妻,总该找个让他可心满意的,若有什么条件,让他尽管提,我会尽量满足他的。
但愿不要像我与他母亲那样成一对怨偶。”
“齐国遣使臣来问何时请立公子宏为世子?王上是否要见一见……”
“不见!我娶了田氏女为夫人,废了毅的世子位,这是交好田氏齐国的最大让步了,可我没说要立宏,齐国手伸的也太长了!”鲁侯冷哼。
“去回复齐国使臣,就说公子宏年纪尚小,恐难当国家社稷之重,过几年再说吧。
还有楚国此次毁约,告知齐王,齐楚魏三国瓜分宋国的土地,楚国当初答应给我鲁国的半块都不能少。
齐鲁既为盟誓姻亲之国,自当相帮,让齐王给楚王施加压力。”
宫人领命而去。
章华宫在鲁宫最偏僻的地方,环境清幽。宫墙内,千百竿翠竹长得十分茂盛,入门曲折游廊,廊上有一架画眉,叫声婉转凄清,院墙根有一汪清泉顺势而下,环抱翠竹与假山,凤尾森森,龙吟细细,泉水叮咚,山石奇绝,壮观而瑰丽。
一个被废的世子非但没死,还窝居在如此偏僻处,但看周围景观倒是用心修葺了的,这让人一时又咂摸不清鲁侯到底是冷落还是重视他这个长子。
公子毅倒是不以为然,他这人特安静,很少有情绪起伏。
这点倒不像他那个把晴雨表挂在脸上的爹。
世间似乎没有任何能够牵动他心绪的人或者事情,他自己在这里伴随着修竹,史书,孤独地过了八年,并准备在此过一辈子。
你要说一辈子很长哩,不不,这要看对象,蜉蝣的生命对人来说不过是一眨眼,而蜉蝣自己却好似过去了一辈子,囚禁的日子也不外如是。
他有大把的时间消磨时光,或抚琴,或作画,或品茗……这里是个牢笼不错,可是生在诸侯家的人那个不是活在牢笼中呢。
父亲,他那至高无上的父亲,不也困在王位上终生不自由吗?所以,换一个牢笼待着跟现在也无异,说不定更危险可怖。
这日,与公子毅以前过的几千个日子中的任何一个并无什么不同。
传令宫人来的时候,他正专心地绘一幅兰花图,听宫里老人说,母亲喜欢兰花。
不知母亲喜欢哪种,所以他养了许多兰花,什么品种都有,每年这个日子都要画兰花。
听说,母亲在生他那日**了。
听说母亲喜欢自己的哥哥,这可是个天大的笑话。
听说母亲为人十分放荡,讽刺母亲与她哥哥的诗盛传天下。
听说母亲并不喜他,因为他的出生,姜氏齐国亡了。听说……
他对母亲的了解通通来自传闻。
不论传闻如何,他都淡然处之,追究又有什么意义呢?
人要向前看,他不想知道当初的纠葛纷争。那只会让自己陷入挣扎迷茫,回首过去,会忘记前路。
为人子不言父母过,他的命母亲给的,只这一点,他就无比感激了。
每当母亲忌日,他都要去永安宫凭吊,那是母亲生前的居所。
永安宫在一场大火中化为灰烬,只剩下些断壁残垣,兼长年没有修葺,故显得有些荒凉。
有一年忌日,夜幕时分,大雾弥漫,伸手不见五指。
刚入宫的小宫人憋尿憋得狠了,寻地方小解,走着走着便误打误撞地进了永安宫,他将宫灯放在一旁,解决完后,提灯转身,撞到了生人。
小宫人颤颤巍巍引灯细看。
第一眼,素衣白服。
再看,披头散发。
三看,已然不见。
小宫人吓得撒腿便跑。
公子毅呆立在地,哭笑不得。
永安宫闹鬼的传闻就如此传开了,至于为什么是个绝色美人。
公子毅认为那应该是他人为了让鬼故事更精彩,故穿凿附会,添油加醋。
父亲不喜欢和他说话,年节的宫中宴席上,即便离得远,他也能看见父亲脸上仿佛冻了千年的冰霜,那冰霜只有见到小儿子公子宏时才会化成一汪春水。
而看在他的眼里,那汪春水却变成了一张网,不知不觉无声无息地网住了他的心,慢慢地渐渐地收紧,再收紧,直至将心切割地鲜血淋漓。
这时,他就假装不胜酒力,仓皇离席,他怕走晚了,会让父亲看到他眼中的嫉妒,不甘。
那些不甘与忌妒会化作利箭,若是从口中射出,伤人伤己。
所以,不能表露分毫,也不要表露分毫。
他没见过母亲的样子。鲁侯下令烧毁所有母亲的小像,包括他自己亲手画的。
瞧,经年的爱意抵不过一时的恨意,当恨意泛滥成灾,人的理性会被恨意吞噬,蚕食,变成令自己厌恶的模样,他讨厌自己变成令人厌恶的模样。
因此,当传令宫人宣布完诏令,他平静地点点头,既没有愤怒,也无任何欣喜。
像他这样顺从命运的人,不需要任何悲喜,也不在乎他人悲喜,直至命运带着他走向死亡,方能解脱这些痛苦吧。
公子毅负手缓缓踱步走出宫殿,廊上的画眉鸟儿哀婉地啼叫着,风儿吹动竹林,似有低吟叹息。
池水泛着波光,阳光正好,云卷云舒,清隽公子微微一笑,天地间许多美丽的景色都失去了光彩。
他转头,对传令宫人说:“如此,那就劳烦您带我跑一趟太史府,见一见那位姑娘了。”
牢笼待久了,君父这是要把他放出来透透气吗?还是把另一个人也带进这牢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