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视死如归,叶十方只觉得骇人听闻。
她脑子又这些东西被灼了去,玄吉究竟是个什么人物才教所有人都觉着谢珩定是她买来的宠儿。
实则玄吉做事从未有过错疏,如今称这种态势完全是因为身份。十六岁在现代算不上成年,在大俞却实打实是适婚齿岁。
新朝刚去,玄吉父母俱亡,天下达丧,丁忧丧制严苛,婚娶、房事、行乐、远游具是不允,但“宠儿”多以仆役之名伺候,况生口无籍,惹出事端多是他们担了风险。
宣庄皇长姐固川公主便是以此为名,丁忧一年半时便接了多名“生口宠儿”入府。
眼下丧制未终,玄吉与方无端的两厢婚约也不能当此刻提起,现在叶十方带了犀颅玉颊的生口回来,任谁第一眼都觉得是效行固川。
而且圣人已经打过招呼,带来的男人只需查验健康与否就好,其余的不用再管。
叶十方对大俞了解不深,况且固川公主在《俞史》中也是被草草盖过的人物,详尽的她哪知道。
眼下听着门外的谢珩说来替她更衣,叶十方只觉汗毛炸起。
她重新将自己淹回汤桶中,提声道:“你告诉丁嬷嬷,我不是要你来做这些的,抓紧回去!”
法音别院在山郊之中,温度比丰州城内更冷,风也要大些。谢珩却在这种地界出了一身的汗。
得了叶十方的回应,他一颗悬心重落进肚里,她大概真不是要自己做这些的。
他在湢间外规矩答话:“奴才明白。”
看着湢间外人影走远,叶十方才松快下来。
叶十方出来时还冒着氤氲热气,四个月已让法音别院的下人知晓了习惯,一身短打出来也无人觉得不妥。
谢珩悄悄抬眼看她,想起自己方才手里拿的襕裙。
叶十方穿的短打干练,她平日大概不穿襕裙,丁嬷嬷偏要他拿襕裙来伺候她穿上,这也是以为他是宠儿的旁证。
他不做声。
叶十方看他站在门口,便问他:“不是说等伤好了再安排活计吗?怎么今天就要你守值?这院里是没个康健人了?非要让你染了寒气才算行?”
问题太多打的谢珩接手不及,话里话外句句忧心,他倒不知道从哪应起。
默了片刻后应道:“回殿下话。奴才身上小伤,不妨事。”
叶十方问道:“那牙人笞你们时我就在旁边,当我是瞎的?你分明挨得重些。”
她吩咐谢珩:“人都是**凡胎,挨了打哪有不疼的?这些日子你们三个将伤养好,我就谢天谢地了。”
谢珩应好。
他只觉一阵飘渺。眼前公主真的从未想过要拿谁做宠儿,连这些关怀都将他们三个绑在一起,他对她实在无甚特别。
这般还不如成个宠儿痛快。
叶十方哪知道他想什么。不过在谢珩将走时,她想起今日谢珩两次提醒。
她喊了他的名字:“谢珩,今日诸事要多谢你。劳你将陈临叫来,我有话与她说。”
谢珩刚想与她说,对他们这些人用不着谢字。偏偏叶十方眼神诚直,落在他的脸上,他再也说不出别的话。只能点头。
人多是这般,自己污涂时便想看那些诚善的,往往就心甘情愿的被那些温敦的人牵着走。
谢珩隐约觉出无奈来,他被牵着走,但牵他的却是个看不上他的。他到如今,运气都差的教人心乏。
还未察觉出自己惹了旁人心乏的叶十方坐在屋内,一遍又一遍翻着那些本就意有所指的邸报。她用罄杵敲着手心,看着那上面简短一句“上谕折冲府左右果毅都尉涉忤逆,依律斩。折冲上府一千五百府兵皆同罪,没入生口营,先行苦役,再寻牙行发卖。”
文字轻巧,背后藏着军府冤情。
陈临脚程快,几乎没让她等上什么时候。
这回行的却不肃拜军礼,而是个结结实实的跪礼。
“你先起来。”叶十方用罄杵指向身侧绣凳,话里话外不曾有陈临预想里的责难,她安定地像在说今日去了何处休憩:“你算得上勇冠三军,但我问你遗信从何处飞来,你说不知情。自那日起我便稍有疑心。兰台回禄已是许久之前的事,偏被你又引了出来。你素日一张冷脸,又何时说过这些废话。我有怀疑,却不知道你要做什么,好在运气颇好,猜对了是要进丰州城。你给我的军舆也罢、文牒也好,桩桩件件都是错漏百出,那军舆路程有错,我被你引去槽子街上,进了武府衙门的眼皮之下。”
陈临想要说话,却被叶十方伸手止了。
叶十方在馨润火光中,眸色并无半分阴骛,她语调轻轻像在哄她安睡:“你的父亲,折冲府都尉陈坚,应该在周昭琮的手里。你因此利用我,我苛责不了你什么。我虽知道这些,但在周昭琮眼前,只说你军户出身过于听命,并未提起其它。你不必忧心。”
陈临一瞬遭击,她做了万千准备,连死都想出了许多种死法。万没想到是这个情状。叶十方甚至替她瞒了周昭琮。
叶十方看她神色,对她所想也猜了个大半。她走到陈临眼前蹲下,笑着伸手替她理了碎发,言语竟在安抚这个刚诈过她的小将军:“你并没有做错什么,不必自责。人为自己活着无可厚非,你要真因我而放弃你父亲和自己的性命,那我才当真觉得可怕。”
她没说假话。在现代语境之中,出于对权力的臣服而抛弃身边人的性命,算得上是惊悚故事。这种人当开始服务于另一种权力时,叶十方也会彻底进入危险境地。
但在陈临的世界中,叶十方的理解成了一种恩德。
人一旦接触到曾经触及不到的柔润,便会在某一种时刻将她视作半神。
又哪有见了神佛不哭的苦命人。
在叶十方看来,陈临的眼泪毫无预兆。她心里大叫不好,手上从桌上摸来一张帕子,替她擦了眼泪。
嘴上不住地絮絮叨叨:“我真是倒了霉了,上午遇见挨打的,下午见个不讲理的,晚上还要替人擦泪。我就活该被你们的眼泪淹死,我生来便是那精卫,你们个个等好了,把我淹死我一定衔了石头砸你们的眼。”
语气挟恨,但说得却是些教人心软的话。
陈临泪中还要劝她:“殿下怎好一直说不吉利的,殿下心慈,老天垂怜……”
叶十方哭笑不得,如今真是好了,连陈临都会说这种话了。只怕她以后在这院里说出一个“死”,就要有四五个人围着她劝“莫要说不吉利的”。
陈临渐渐收了眼泪,平了心情。
叶十方见她情状好些,便问她:“有些事我想问你,你现在能答吗?”
陈临答道:“殿下只管问便好。”
叶十方问道:“几个军府都是外戚为首参去的,那一千五百余人的府兵,当真就没想过一搏?”
陈临神色猛而古怪了起来,迟上片刻才答道:“殿下自小也进过行伍,当知现在各军府并无景胜年间那般煊赫。各府虽报为一千五百府兵,但都是将伙夫、马夫一并算了进去,实辖管不过十有三四,并不足一千五百。况府兵如今已稍有操练,圣人亲兵又是沙场历练过的,搏是搏不出什么结果。”
叶十方听了这话一愣,旋即反应过来。那些虚报一部分是为震慑,一部分是在吃兵部空饷。她竟是问出个蠢出世的问题。
她只当自己刚才犯了毛病,默后又问起别的:“你父亲如今在哪?”
陈临答道:“在武府衙门。去年八月,周昭琮那时还是个武府衙门的堂官,寻了臣的父亲去武府衙门说是祇应公事。从那日后父亲就没再回来。”
叶十方听到这些,脑子里竟是在想陈坚活着的可能还有多少。
周昭琮名声极差,都说他是酷吏,她今日接触下来也觉着他行事阴诡。陈坚也算是个正人君子,到他手上掉层皮都算是周昭琮收敛了手段。
她看着陈临神色,那分明是跟她一个想法。
她没问话,陈临自己就说起别的:“臣自六岁来丰州,便在折冲府长大,那些府兵臣都认得。折冲府从未忤逆,沦陷六府的府兵兄弟分明是被污蔑……”
陈临在痛哭。叶十方想不出安慰的方式,只能笨拙地转移话题。
想起陈临说要她做事,她问道:“我去丰州前,你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有事相托。如今可是能说了?”
陈临正了正身体,“六府府兵兄弟说是被送去了生口营,实则早已没了消息,只怕已尽数折在了生口营。何况就算他们不死,那忤逆罪名也已然扣在了府兵兄弟的脑袋上。臣知道殿下眼下自身尚有未解的困,但府兵能活到今天,是段干将军的功劳,殿下贵为将军后人,臣能仪仗的只有殿下了。”
她从袖中滑出一把横刀,双手奉前,“臣愧对殿下,请殿下除我而后快,六府府兵兄弟的清名尽数交与殿下之手。”
段干将军。
史书上称她为段干皇后,黎民众生也叫她皇后。唯独陈临喊她将军。
叶十方伸手接了那把横刀,反复瞧过后笑道,“真是好刀。”她将其收于案上,“既是好刀,那便是我的了。”
陈临明白,这是不会杀她的意思。
被赦免的人怔愣原地,叶十方却想着别的。
不知道该说是宣庄皇与叶绛当真一母同胞,还是说那皇位特殊,人只要坐上去,便会成为雄猜之人。
她遥遥看着窗外的昏沉夜色,说起陈临听不大明白的话:“很多时候,百姓、差役的生死从不在那些人的思虑之内,他们要的是个稳固的江山,所以宁错杀不放过。权力之下,他们想要完成一些伟大的计划,而那些伟大自然会覆盖掉一部分人的性命,他们管这个叫理所当然。”
她转而看向陈临,慢慢勾唇笑起来:“但我不喜欢这种理所当然。”
她在现代就是个平头百姓,如果不是在数学上有些天赋,可能一辈子也出不了什么头。她从未把自己当作一个完整的公主,她并未在权力的哺育下长大,甚至不能理解是个时代的既定规则与荒唐的道德观念。
她不喜欢这种把人的性命当数字的理所当然。
甚至在这个世界上,也不该有这种理所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