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他对叶十方确有隐瞒,那些事可大可小,但终归无法直言。有些事情,别人不知道、他自己也忘掉,那便是最好的结局。
只是他万没料到叶十方真的再也不问。生来拥有权柄的人,竟在谨慎维系他不甚重要的自尊。眼下时节他太微渺,自己都要认命伏低的时候,她却在教他活下去。
这种慈心,与她温柔的眉眼,很是相配。
他没有再说别的,只移开了眼也看月色:“殿下该休息了。”
很多情谊,不是有了就能说的。
叶十方看他不应,也没什么说头。此间四个月,对这个时代吃人的法子,她多有了解。如此之下,她哪能真要求他喝了既得利益者勾兑的鸡汤。哪怕那是她真实的心意,在这里也不过是无用的话疗而已。
她应下那句“该休息了”,转身往通明的房里走去。临到房门边,她转身时将手里的汤婆子递给谢珩:“暖和的。”
本该拒绝的东西,眼下谢珩却说不出一个不字,他接下后道:“多谢殿下。”
叶十方摇头示意他不必客气。
夜壑风啸,昏头鸦号。
谢珩回房路上被这阵清凄冬风吹得紧了紧手里的汤婆子。
他面上露出个极浅的笑来。今日许是他此生最好的日子,得更珍视些才好。
再次的半仙也能算出谢珩现在是红鸾星动。
眼下他满脑皆是今日事。很多事原没有那么多的意味,但多品些时候也能品出些幻觉里的情爱。他已从叶十方诸多常态里品出对方对他的珍视,好似桩桩件件都是她对他也有些不清白的情谊的证据。
他回房时皮士德还没睡下,他见谢珩手里拿着汤婆子,操着一口珀亚语问他:“这里不冷,你拿那个做什么?”
谢珩回道:“殿下赏给我的。”
皮士德将被子往上多扯了两下,轻声道:“她是那个玄吉公主吧?她母亲杀过很多珀亚人,但她又把我买回来了,到最后要替她做事,实在讽刺。”
如果叶十方只是个寻常富户家的小姐,被她买下给她做事也便罢了,这些战事勾连不到百姓头上。可她偏偏是大俞皇权最密不可切的那部分,皮士德心有苦闷。
谢珩脱了衣服裹着汤婆子一起钻进皮士德旁边的被窝,他并未正面答皮士德的话,只低眉道:“活下来就好。”
-
翌日晨。
叶十方昨夜进屋倒头便睡了个昏天黑地,今日仿若新生,格外抖擞。
她套了衣服,戴了玉臂鞲①推门出去。
昨日放去周昭琮那处的夜枭也重新落回檐角。叶十方伸手,它飞落在玉臂鞲上。夜枭腿上那处,便是周昭琮给的回信——
——“勿躁,凡事自会亲请。”
大概是说“别急,有事儿我自会找你”的意思。
倒是什么弯绕都不讲了,直通通的利用。叶十方冷笑一声,扬起手臂将夜枭放归晴日。
夜枭渐成晴日里愈来愈小的一处墨点,消失在远处麓山的另一山峰。
时鸣冬山,素色连天。
真是好光景。
这段时间她只要醒了,便会在门前站上一阵,一贯是没人叨扰。不过平日里别院仆役都醒的早,她站在门前也能瞧见些做事的人影。
今日却格外零散,只能隐约听见些哀叫和丁嬷嬷的斥责声。
叶十方循着声音到了侧院,别院仆役繁多,如今都聚在此处,里外里围了好些层。
她拨开人群,随着一阵“殿下来了”,直直看到人堆里跪着挨手板,哭得泪眼婆娑的阿仁,不知道这是挨了多少,眼下那手心皮肉已是肿得近乎透明,再打下去只怕要皮开肉绽。
她走过去止了丁嬷嬷的手,问道:“她是犯了什么大错?”
丁嬷嬷先是朝她行了一礼,回道:“她砸了那套圣人亲赐的邢窑大盏,一十六个都碎的用不得!”
叶十方当是什么大事,听完这些直接将戒尺从丁嬷嬷手里拿下。
她先是对一众贪看的人道:“各自都有各自的事,眼下罚过了就不必围在此处了,做事去吧。”
人群应是离去,侧院空旷起来,原先没入人堆里的石桌石凳也露了脸。石凳太小,实在施展不开,叶十方坐在了石桌上,只差将腿盘起。她是个社会闲散人员,只靠着这姿态也算将本性暴露无遗。
她转头问阿仁:“打碎大盏,你可是有意的?”
阿仁一双泪眼直直盯着她看:“回殿下,自然不是,那户限太高,不留神便会摔跤的。那大盏是圣人亲赐,便借十万个胆子奴才也不敢有意。”
叶十方转而对丁嬷嬷道:“不是故意的,便放过这回吧。人生于世哪有不做错事情的人?总要给些机会。”
丁嬷嬷道:“殿下宽厚,但这些人生下就是个轻骨头,不打便称不上管教。”
叶十方被此番言论所震,半晌终于叹息:“哪有人生来就是轻骨头?不过是我比旁人运气好,托生在了天家里。**凡胎,管教打过便是了,打出个血肉模糊可怎么好?都是爹娘生养的,家里人要心疼的。”
她如此说,丁嬷嬷也不好再动手。只说:“殿下宽仁,再有下次便不会这么好过。”
阿仁哭得厉害。
叶十方对她伸出手,将她缓而扶起,她道:“丁嬷嬷管教你,不是要害你什么。你勿要不忿。”
阿仁开口便只剩倒抽气的气声,最后只能点点头作罢。
将阿仁送走,叶十方笑着看丁嬷嬷的脸色,那表情实在称不上多好。她笑问道:“丁嬷嬷生气了?”
丁嬷嬷迅而敛去神色,垂首道:“奴才不敢。”
叶十方将她扶起来,还是那副和颜悦色的笑脸:“没什么敢不敢的,生气便是生气,不必藏掖。我知道你觉得我太过软弱,不够有魄力。可是这些孩子年龄都不大,打过去便罢了,不必在众人眼前叫她下不了台。魄力有许多解法,对待这些孩子远不到用魄力的时候。况且一个大盏而已,总不好因为是圣人赏的,便教阿仁交出手心做歉。不是有意实在不必如此。久居同檐下,常要互相体谅才能过好日子的。”
她眉眼都是温和笑意,对丁嬷嬷补道:“您说对吧?”
丁嬷嬷纵有万千话,对着她的宽和之态也说不出什么了。她道:“殿下只管宽仁去,余下的自有人做。”
叶十方被这邦邦硬的话顶的不知如何再说,只能笑叹:“罢罢罢,您说什么便是什么,我听您的便好。”
“那奴才便先退下了。”丁嬷嬷路走半程转而问道:“殿下既已得了允,今日还要去丰州城内吗?”
叶十方摇头道:“这几日不去。有需要时自会有人上门。”
那周昭琮都讲话说成那般,便是直拒了这几日她自己寻去的念头。不过也罢,谢珩伤重,也要些时日静养。只当是给他寻得养伤时间。
她往日从不说这些哑谜,况且如今丰州里,哪还有敢来找她的人。
丁嬷嬷问:“谁要来?可需要准备什么?”
叶十方这回终于把腿盘在了石桌上。衣摆散乱,头发直披,瞧着倒是有几分落拓不羁的纨绔味道。平心而论,她不喜欢将她当棋用的人,一个周昭琮,一个叶绛,她都没什么耐性也没什么好话要说。
她与丁嬷嬷道:“没什么要准备的,要真准备,不如杀只活鸡来,生的便好。有好主的疯狗,也一样是疯狗,生食多吃些也死不了谁。”
这话饶是再蠢也听出是在置气,丁嬷嬷默而退下,只当没听到这些牢骚。
侧院逐渐静下,风打竹叶声切切。
叶十方坐在石桌上,脑子里全是昨日杂事。这些事她已在脑内捋过一遍又一遍,只觉得在哪里还缺些什么,却又实在想不出结果。
她长叹一声,抬眼正好撞见端了茶水糕点而来的谢珩。
“给我的?”
谢珩点头应是。
叶十方没什么饿劲儿,但也翻身下了石桌。糕点索然无味,她只是机械地咀嚼。
身侧谢珩这时却道:“殿下不喜欢谁,我可以杀。人没了,事自然也没了。殿下不必如此烦忧。”
这承诺太突兀,叶十方嘴里那块糕点直直滑进食道,险些将她噎死。
她缓过来后抬眼看去,谢珩逆着日光站在她身侧,周身笼着细小的光绒,许称得上绸布之质。偏偏也是这个看起来柔润的人,嘴里说的是“我可以杀”。
她半晌后绝望地转头揉乱了还未扎的头发,恨不能以头抢地:“真是造了孽了,一辈子不发一回大善心,好不容易发一回,还救回来个杀神。”
谢珩不明白她为何如此,刚要安抚她,便见她顶着一头乱发,发间的眼睛很是坚定:“在不到你自己要死的时候,暂时不要杀人。”
谢珩不解,但也点头应好。
没成想叶十方复又念道:“你记好,我说的是你自己,不是我,你听不听的明白?”
①玉臂鞲:《说文》中注“鞲,臂衣也。”鞲最早用皮革制作,乃射箭时所戴。若使用右手射箭,拉开弓之后,左臂非常容易受伤,是以需使用皮革包裹胳膊,以起保护作用。此处是驯鹰时所戴的防护措施。
离婚这么久了你还好吗?孩子很聪明,像我,已经连续三年拿了班级第一了。他也像你,爱逃避责任,不过还是非常听话懂事的。每次家长会他都不问我为什么你没来,昨天老师告诉我他总是一个人待着,希望父母多关照他,我差点就哭了出来。孩子说他特别喜欢这本小说,你点个收藏吧,这样它就稳定更新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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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樵楼更鼓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