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总会亮吧……”
长乐喃喃道,说得好抒情,乍一听全是废话。
她是在问具体原因,他是在玩浪漫。
但不知为何,她竟然能意会。
贺兰澈又道:“昨晚今朝,一整夜我也没能合眼,其实方才困得有些心悸,许是困过劲儿了,这会儿湖风才吹得舒服一些。此刻我无比体会你每日下午打盹儿的感受。”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症状的?”
长乐被问道,眼眸微微一动,胸中长舒一口气,“记不清了,十年总有的。”
“十年!人能十年每晚不睡觉么?所以……究竟是为什么?”
很骇人的数字。
“你嘴巴太大,我不和你说。”长乐转身。
许是风吹得温柔,长乐此时还有些惬意不舍。
贺兰澈摸了摸嘴巴,大吗?也不大啊。
突然回过味来,继续追她,“不公平!我方才都回答你了。”
那旧庙破洞处钻出一个矮圆的小老头,拿着紫竹萧向他二人招手道:“嘿嗐嘿,小澈子,小长乐——别玩了,开饭了!”
“你既然要留在这儿,就得做好长期睡眠不足的准备,做好半夜被病人呻吟吓醒的准备,这里人挤人,晚上可没有舒服的床榻给你这养尊处优的贵公子睡。”
长乐最后嘱咐他道。
听见她答应了,贺兰澈喜不自胜,一下便笑开颜来,“你放心,我有一招,你待会儿便知。”
回去时,长乐发现,她昨夜执意要丢的佛像,此刻就背靠着旧庙的外院墙壁,地藏菩萨残身,目视着湖的方向。
所有夜里因氛围而可怖的一切,在这青天白日的照耀下都显得没那么骇人起来。
要从菩萨身边经过,贺兰澈躬身作揖,俯了一个简礼。
长乐没有任何反应,她觉得,她向来不在菩萨保佑的范围。
那院中,尚能活动的老小乞丐脖子上贴满了膏药,各自端碗,蹲在墙角喝汤,医师弟子们则盛了米粥,也围坐一桌。
杨药师迎回二人,将贺兰澈搂住,他的头刚好靠齐贺兰澈的肩膀,长乐则从他两人身边绕开,不知道他俩什么时候熟起来的。
“小澈子,老夫要跟你商量个事。”
“您讲。”
“我琢磨着,这些菌子汤野菜汤,也不如肉管饱。这‘类天花’呀好治,就是需要吊气补身,你看这个——我也不好和你兄长们开口,能不能搞点肉来?熬点肉汤给这些人喝?”
贺兰澈略微思索一阵,觉得可行,才跟杨药师答应道,“应是不难,要些什么肉?鸡鸭鱼肉?”
“唔,不好不好,这些都是发物,痘疹发得更快,”杨药师也不跟他客气,“有些羊肉最好,猪肉也行,肥瘦适宜的,不能全瘦也不能全肥。”
“羊肉……”贺兰澈笑了,“羊肉不难,猪肉倒是有些难,此事不必回禀我大哥,稍会儿我便往昭天楼去信,来得快。”
“你莫耍笑哈,羊肉都能搞到?”
杨药师狐疑,这羊肉在京师也不是家家都能吃得起的。
他见贺兰澈肯定的眼神,才放下心来,突然想起这昭天楼大本营是建在西域的,指手哦哦道:“嘶——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哈哈哈哈哈!”
他跳起来一巴掌拍在贺兰澈的肩膀上,“你家老爷子已经开辟库库乐草原,牧羊了吗?”
“那倒没有,但前些年伊犁王请他更新了牧羊的‘吾尔多’,能驱赶羊群,防野兽,因此有些交情,想来要些羊肉不是难事。”
杨药师不懂什么是“捂耳朵”,他也不关心这个。
“善善善,哎呀,澈澈,你真真是个极好的孩子!老夫好久没有见过——你这么好的孩子了。”
长乐此时已经盛了一碗杂物汤,里面野菜野菌混着糙米囫囵一碗,让人看着就食欲不振,她一口气喝下,也没什么感觉,有了一些饱腹感,便又准备脱离群众了。
只是不得不泼他们冷水。
“我提醒一句,怕是你们那羊从西洲赶过来,这些病人都好完全了。”
……
这倒是个问题,鹤州与西洲遥望两千里,远水解不了近渴。但方才的话已经交出,有多人听见了。
“好心人,你真的能给我们羊肉吃么?”
小乞丐眼巴巴的。
“老朽乞了一辈子饭,舔过羊骨头,没吃过羊肉咧——能让我尝尝什么,羊小排?羊蝎子?”
老乞丐砸吧砸吧嘴。
“我呸,你个臭老铜锣丐,还点上菜了,不要脸!”
另一个同伴打趣他。
杨药师料定了贺兰澈不是那知难而退的人,看他追求自家小师侄女,“六年不得搭理还死乞白赖”,这八卦已经传遍整个药王谷就晓得。
因此把着胡子,等着听。
贺兰澈细想一刻,下定决心,才朗声道:“诸位若信我——听我一言,我如今虽在邺城为季氏长公子一家谋事,却是昭天楼的子孙,想来各位或各位祖上,多少买过墨斗、用过锯,使过锁钥、看过戏。既然昭天楼因此发迹,便有道理馈返大家!就算没用过、没买过,咱们也同是晋国子民,稍等我一日,一定想到办法!”
他有什么好办法,数了数人头,就按八百斤羊肉算,把周围买空,自己硬出呗。
其实以他在邺城多年就业的薪酬,都搜集珍宝奇物,没存下太多钱——大家懂的都懂。
但他家老爹应该有。
回忆自家老头常言:“虽然爷爷的不一定是爹爹的,但爹爹的就是你的,我只有你一个儿子,你需好好争气,将来继承我水象门。”
此时就是争气的时候!从昭天楼水象门讹出些钱来为病人买羊肉吃,负担也不会太大。
他敲定。
全院人,有力气的都轰一声沸腾而起,要不是被医师们拉住,防交叉感染,他们恨不得将贺兰澈举过头顶抛起来。
免费治病,还能有羊肉吃,乞了一辈子,能有这待遇。他们当即决定,从此这昭天楼的小公子就是他们心中第一羊肉大侠!药王谷就是晋国第一好门派!
谁都不能再说他两家坏话!
有乞丐中的艺术家当场指挥,就有众乞丐就地取材。或拿筷子敲碗,或从鞋底拔除一只破落的竹板——当场合奏一首《莲花落》来。
杨药师见此,则也掏出他的紫竹爱萧,颤颤悠悠站上桌面,加入伴奏。
“来了,师父又要开始了!”
受够了杨药师萧声折磨的京师弟子们,纷纷抓紧对方的袖口。
贺兰澈和杨药师一老一小,本都是浪漫派的风流人物,很是投契。
此刻群情激动,长乐却又没了踪影,贺兰澈寻遍人群也看不到她,又站不住了,要走时,却被杨药师拉住。
“好药师,我真要走了。”贺兰澈作礼道。
当着众人,杨药师就起哄:“好孩子,你还称我什么?方才在外面和我这小师侄女单独行动,我可都看见了!你什么时候改口,也随她称我一声师叔啊——哈哈哈哈哈哈。”
贺兰澈从陪他义兄到济世堂起,吃瓜的医师就不在少数,认识或不认识他的,都知晓那不近人情、心性冷血的长乐小师妹有个热情似火的追求对象。
此刻被杨药师当众戳穿,大家更是哄堂啼笑。
“药师谨言,”贺兰澈叫停,“长乐姑娘和我清清白白,她心中只存悬壶济世之志,心性高洁,对我始终以礼相待。不想我却唐突了她,只求各位以后莫再开她的玩笑。”
贺兰澈站得端正,回得坚定,语气虽平和,神情却严肃。
杨药师意识到是自己高兴起来得意忘形了,欠身:“否否否!是我小老儿今日嘴中没把门,不该这么说,以后注意!”
当众轻拍自己嘴巴三下,他顽性大,却不是无礼之辈。
贺兰澈又一次礼貌告退,拔腿往外去。
杨药师见他背影,越瞧越是光风霁月,喜欢得不得了。
想起他家祖上,又想起他一家现今在邺城做谋士,一会儿微笑赞叹,一会儿皱眉惋惜,心道:“上善若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好个水门,若是脱离了那邺城,就完美了。”
*
贺兰澈跑得快,绕着院外转了一圈,长乐不在前院,也不在方才的湖边。最终是在旧庙后院的墙角根上那棵老树下找到了她。
树下泥土较为干燥,她简单放了两根长凳拼起来,就侧卧在上,被那棵树和地藏王残佛挡了起来。
其实他只是注意到她方才吃得简单,想问她,需不需要再吃点什么——罢了,这个问题还是情不自禁的愚蠢,他想着,不要吵到她睡觉了,便在远处也找块地方,坐了下来,打算眯一会儿。
眯会儿,等大哥将东西送过来。
“等等,方才……多谢你了。”
长乐知道是他来了,阖目而言。
她今日是困倦了,方才一直在这墙角处,想尽力眠一会儿,却将他解围时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你不必谢我什么,都是实话。”
本就是他一厢情愿,但君子坦荡荡,喜欢就是喜欢。他不强求,更不强求有结果,一切随缘,只遵本心。
只是做不来当众起哄,借人言施压,占女子便宜的事情。
这都是男子汉应该有的担当!
但他突然睁开眼,躺不安稳。
“以前,她们也常这样打趣你吗?”
他突然愧疚,若是因为自己剃头挑子一头热的付出,给她带来流言蜚语,那真是罪该万死。
他平时在城中做这些傻事,都是远离群众的,但兄长父亲乃至王上,都常常揶揄他。
可他是男儿身,风流名头一身剐,倒不觉得害臊,有时还会因痴情而受到嘉许。
若因他的作为,让长乐也平白陷进这人言中……她多次避嫌拒绝,是不是就说明了,这些议论对她影响很大?
上鞭腿榜了……
信女愿拿澈子哥一辈子桃花运来做交换,能不能下榜前让收藏涨到100,呜呜呜拜托了!
正经话:
本章涉及诗词,参考南北朝民歌《敕勒歌》
另外,部分灵感参考来源于歌词《莲花落》
不装了,荷桃是金庸迷,虽然文中的丐帮和洪七公没有什么关系,但在这里给金庸先生磕一个!
推荐大家去听《莲花落》梁凡/网易射雕,好听!
敬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8章 旧庙·羊肉大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