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妈……”
这虚弱的小乞丐又重申一遍。
“我建议你换一个词。”
长乐很显然不喜欢这个称呼,她手中拿着杨药师调来的消肿解毒膏,这盒已经快见底,却也一边严肃而认真的回应着小乞丐,一边给他上药。
“我爹爹说……说过,我娘小时候死了,是隔壁的大……大娘,来喂我米汤喝。那时候大娘就让我叫她,奶妈,喝了她的米汤,我就有力气了。”
“刚刚您喂我喝药,我也会有力气吗?”
长乐的食指沾了药,往他脸上、脖颈处点涂着。
“你都这么难受了,话还这么多。”
小乞丐横躺在这张简木板临时搭造的小床榻上,应该是高热了两三天,身上的疹疮疼,又没有胃口,也吃不到东西,才连动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我是不是要死了?”
他伸出手指指向这院中的一方小天空。
“看,我看到我爹来了,他踩着好多好多的老母鸡来接我了。”
长乐顺着他的方向浅浅抬了下眼皮,这会儿午后,天上分明晴朗,飘了两三片云。
又看向院中角落处,正戴了一面医用棉纱巾遮面的贺兰澈,他正在帮忙熬菌子汤,方才去院外的珀穹湖边就地取材来的。
“天上也没有鸡,你也没有吃菌子。待会儿会给你们汤喝,你多喝几大碗,就不会死的。”
她又稍微附身,威胁道,“如果你继续叫我奶妈,才有可能真的会死。”
“一个小孩子,你对他这么凶干什么?”
芜华师姐涂完她那边的病患,往这里走过来,给了长乐一记白眼刀。
本来按昨日的计划,芜华终于可以摆脱长乐了,她在义诊堂照常接外伤病患,互不干涉,一想到好长时间不用帮这讨厌的同门顶班,就美滋滋。
没想到一晚上,因痘疫赶过来的这么多,几乎都是乞丐群中传染的,那些大人基本都是轻症,能走能跳能吃。平时就膳食不良的小孩子,自然体质弱,染了这类天花便容易转重症。
导致她早上和辛夷师兄去城门外接过来这一批,就遇到街道管制,义诊堂要先停诊五日消杀——她也回不去了。
烦长乐,但是治病救人为先。
于是芜华蹲下,温柔地摸了摸小乞丐的头,轻声哄道:“别想太多哦,不会死的,姐姐保证,一定会把你们治好,你要乖乖听话喝药哦。”
她又转向长乐,嘲讽道,“这午后,临湖风,有太阳,院子里也热闹。师妹怎么来做这么辛苦的事,不去睡觉了?”
其实许多年前,长乐刚来药王谷的时候,也和这小乞丐差不多大,师父和辛夷师兄将她从那瘴林中拎回来,衣服比这些小乞丐穿的还要破一些。
芜华也是和众师兄妹一起去那小房间中轮流看着长乐,给她烧热水,给她换衣服,给她擦身子——当然被拒绝了。
将她打整干净了,这小师妹美得如粉雕玉砌,女娲娘娘造人时尤其偏爱的眉眼,谁见了不喜欢?一直以为她是个小哑巴,想尽法子熬鸡汤,出谷时惦记着,攒钱给她买小糖豆。
从来没落下一句好,她始终不肯和同门亲近,直到师父收了她做养女,才晓得,哦——原来会说话,只是不屑于和咱们说啊。
这会儿辛夷师兄不在,芜华师姐又在单方面和长乐拌嘴,没有人来顶缸劝和。
长乐当然是记得那些鸡汤和糖豆的,所以也不和她争执,一脸平静,拿上东西就走开了。
她的避世和倦疲,是芜华眼中的轻蔑与鄙夷,最讨厌她这样子,连顶嘴和反驳都不屑。
由此才更意难平。
*
一个下午,几乎将调来旧庙的医师忙得汗流浃背,尤其是杨师叔,衣衫后背处有一大片深深的汗渍印。
却没有一个人喊累,药汤不够了,就有人马不停蹄地去诊堂库房搬;炉火被风吹灭了,马上有人重新生起,小心的护住,不让它再熄灭。
终于是告一段落,将整院的老小病患都按病程划了前院和后院的床位,中间拉了一张席子隔断。这事还要多亏了贺兰澈,整日下午都在助力旧庙的工艺事业。
其余医师们都搭伴去吃饭了,今晚有一部分医师要留在旧庙守夜。另一部分则会用滚翠汤消毒净手后,分批次回义诊堂。
长乐催促贺兰澈赶紧跟着大部队回去,自己便一个人往那后院处破了墙洞的地方钻出去,去了湖边。
今天药膏一涂,扶邪汤一灌,少数还在昏迷、毫无反应的小乞丐们多少都苏醒了过来,虽然眼神还有些迷离,但好歹有了几分生气。
她手中把玩着这些药膏,用食指的指甲盖背面挖出一些,凑到鼻尖细闻了一会儿。膏体在日头下呈青紫色,晶莹剔透。
她又从怀中将剩得不多的血粉拿出来,思忖着,若能掺合起来,应该效果会奇速。
只是……
杨师叔虽在内科伤诊中不比师父好,却极擅炼药的,他又确实见多识广。血晶煞一事目前只有自己和师父知道,若被杨师叔看出怪处,风险太大。
长乐打消了这个想法,就按照他的药来吧,即使耽误的时间多些。
“长乐。”
她一惊,回头,贺兰澈跨过破石台阶,正信步往她这里走来。
“我不回去,我想好了,我要留在这,给你当帮手。”
长乐沉下脸,皱紧了眉头。
“你不要想得这么简单、儿戏,我不需要帮手,我也更不需要你留在这里当帮手。”
“那我也要留在这里,杨药师方才说,他需要我,你看——”
贺兰澈拿出木甲鸟,又将一枚小白绢纸装盛进木甲鸟的腹中,此间有一个小方盒大的空间,能装一锭银子般大小的东西。
他将木甲鸟放飞,“昨夜它帮咱们清理了蝙蝠,今后还能须臾间从此处往返到济世堂传话,可比人力快多了。唯有我可操动这鸟,你不会舍得我走的。”
“你有这么先进的东西进入晋国,早怎么不拿出来替你兄长传信?”
“它最远只能飞三十里路。我二叔叔正在继续研究呢,或许哪一日能飞万里也未可知。”
也不知道贺兰澈是怎么做到的,这木甲鸟如活鸟一般震动木质翅羽,盘旋上升空中,往济世堂那边飞去。
对了,他兄长。
长乐又劝退道:“你二哥卧病在床,你大哥又身有外伤,他们不会放心你在这里呆着的。不要闹了,你快些回去。”
“正因如此,我已在这里熬了一天的汤,恐有感染痘疫的风险,更不能回去传染我的兄长们。方才我已在木鸟中附信,让我大哥派人将换洗衣物送来,这疫病什么时候消除,我什么时候回去。”
他得意挑眉,此时是打定了主意不回去了。
长乐抬手便又捏了三根针,想要往那还没有飞远的木甲鸟上一射,又是瞬息之间出人意料,贺兰澈忙抬手制止,射程略微一偏,只有一根针射中了木甲鸟的尾巴处,直听得“铛”的一声,被弹回。
木甲鸟毫毛未损——因为它根本就没有毛。
贺兰澈一溜烟跑过去替她捡针,仿佛是在呼应她半夜那句话。
“喏,我又帮你擦干净了。”
长乐不语,也不再答他的话,自己又沿着湖畔往前走。
此时的湖面被风吹得全是褶皱,却没有夜晚可怖,沿路栽满了杨柳,没有人打理,但春日的柳条却发了新枝,嫩绿轻曼。
贺兰澈便跟在她的身后,和她保持了三个身子的距离,也慢慢走着。
直到她停下来。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她一身青,他一身蓝,这湖面粼粼波光,她转过身,没有表情的望着他,不厌烦也不期待的神色。
“因为当年见过我一面,这些年你总想接近我,为什么?”
“你看到这珀穹湖了吗?一会儿太阳就下山了,到时候余晖会洒在湖面上,湖水会变成金红色……”
“你一封又一封给我写信,给我送东西,你趁着你兄长重病,又来跟着我,你连夜做灯,又涉足这险地,为什么?”
“对岸,好像是芦苇?你看,那边有船家撑船,那边有山峦廓影,这天上有海鸥,湖面有鸭子,湖里还有小鱼。”
“你……”
他说是一见钟情,只一眼罢了,哪里值得这么情深义重。
这会儿,换他不回答她的话,她理解这是学她以往的无数次,回避。
其实贺兰澈倒是很坦诚,经过一夜和长乐的相处,看到她凶,看到她怕,看到她疯,往日高高在上的不可接近的神女模样落了地,他的很多想法与脑补也都都落了地,反而觉得一切都具象化起来。
他一直看着湖景,很专注,倒吸引得长乐也往这些景色里瞧了一眼。
是活在地狱里的人,先不管往日的深仇,整日的梦魇,来日的炼狱,重新凝视这人间。
就这一眼,长乐重新凝视这人间。
“看到了吗?就是这一眼。”
贺兰澈张开手臂,白玉冠拥着他高绑的发,湖风则拥抱他的发尾,湖面是蓝色的,他的衣衫也是蓝色的。
湖面平随苇岸长,碧天垂影入清光。
此时,微微风簇浪,散作满河星。
“所以,我喜欢你,很喜欢你,也只是这一眼。”
这景色美极了,贺兰澈很想时间能在此刻停留得久一些。
你又怎知当年一眼,不比这湖景还美上万分呢。
“你总是不开心,夜里睡不着,你易了容才出谷,你有功夫却要藏起来,这些我都不知道为什么。”
“我想再看看这珀穹湖,想看看待会儿霞光布满的时候,也想看看晨光普照的时候。但其实,是我只想和你一起的时候看。”
“昨晚这里漆黑,你很害怕,可天总会亮吧。”
注:
湖面平随苇岸长,碧天垂影入清光。——宋·曾巩《西湖二首》
微微风簇浪,散作满河星。——清·查慎行《舟夜书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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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旧庙·发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