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阿兄带你去个地方。”
“哪里呀?”
“郢都?”
“去那里做什么?”
“我要向王上求情,让他饶你一命。小妹,阿兄想让你活下去。只有这样你才有机会活下去……”
伍宁正睡得迷糊,恍恍惚惚看见一双大手从黑暗深处向她伸来,吓得一个激灵,猛地摇头道:“不要!我不要去郢都!我不要死!”
她拼命拽住身前之人的后背,生怕真的就这么被那双手给带走,但体力不支,细瘦的十指很快就使不上力气。
“哥!我不会轻易死掉的!求你别丢下我!”她喊叫起来。
明明用尽了力气,但声音却始终是发虚的,根本没法传达给任何人。
“……求你……别……丢下……我……”
“知道了。”
一个冷冷的声音从前面传来。伍宁在梦中高空坠地,浑身一颤,睁开眼睛,登时被扑面而来的阳光晃了神。手垂在前面,身体上下颠簸。
她发现自己仍好端端趴在伍员的背上,微妙地松了一口气。
也不知距离出发已经过了多久,看太阳的方位,此时应是清晨。周围是一片未经修葺的荒野,离城镇应该已经有些远了。
“大哥……我是说,长兄,他一个人回都城了吗?”伍宁小声问道。
伍员动作一顿,才说:“他已经死了。楚王正四处通缉我们。”
伍宁立即噤了声。
对她来说,“大哥伍尚”不过是有着一面之缘的陌生人,“父亲伍奢”则是连长相都不知道的谜之存在,剩下的伍家上下,更是与路人甲乙丙丁无异。
然而对她眼前这个人来说,这可是货真价实、如假包换的诛族。
他一定很难受吧。
她兀自在心里暗暗愧怍,突然感到一阵晕眩,回过神来,是伍员俯下身,将她放了下来,放在一棵树下。
“怎么了?”她有些不确定地抬起头,对上一双黑得看不出感情的眼睛。
“你乖乖呆着。”伍员说。说完,便背身走开,但显然不是要弃她而去,而是在周边的地上拾掇着什么,一会儿弯腰蹲踞,一会儿又站起来的。
伍宁伸长了脖子追着他的背影看去,在她的视野中逐渐展开的,是一面染血的旗帜,旗帜插在一辆破损的战车上,而围绕着这辆战车的,则是四横的尸体,其中不乏已被野兽开膛破腹的……
一股腥臭的味道随着这充满刺激性的景象扑向了她。
肠胃瞬间对一景象作出反应,然而空空荡荡的肚子里实在没有什么值得反呕的物体,取而代之的便是大脑深处传来的绵绵不绝的胀痛。不远处那个俯拾的身影渐渐模糊起来。
过了不知道多久,伍宁朦胧间觉得一只冰凉的手拧了拧自己的脸颊,睁开眼,仍是那双黑得看不出感情的眼睛。
“吃点东西吧。”伍员说着,将半块冰冷的馒头塞进她的手里,“吃不下也得吃,除非你想饿死。”
伍宁嚅动了一下嘴巴,本想说什么的,但被他堵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不情不愿地在馒头的边角上咬了一口。
虽然已经干得像石灰饼一样,但含在口中化一会儿,究竟还是能够咽下去的。
见她开始吃东西,伍员便也在一边坐了下来,拿着半个馒头啃了起来。想来是将一个馒头分成了两半。他手里那半是带着血的。
“这里是战场?”把半个馒头吃了一半,伍宁需要稍微缓一下,于是问道。
“很难看出来?”伍员斜睨了她一眼。继而又将目光望向远处,说道:“如今两国交战,已经全然不顾兵礼了。”
过了一会儿,又说:“也是,大小国家之间的兼并战争愈发频繁,弱肉强食,谁还去讲那套点到为止的礼节。”
伍宁似乎在哪里看到过这个说法,在战国之前,诸侯国交战有诸多礼数规矩,除了战前要祭祀祷告之外,还需约定时间地点和胜败规则,最后要点到为止,大多数都是一天之内就能分出胜负的贵族式战争。
但眼前的这片战场痕迹显然不像是那么回事。
这是一次小规模的丛林遭遇战。一场没有规矩和礼法的厮杀。
她不小心又瞥到那具内脏几乎被野兽掏空的尸体,登时像触电似的收回目光,随即掐住自己的脖子,以免好不容易吃下去的东西被吐出来。
伍员先吃完了馒头,将伍宁丢在一旁,又去尸堆里逛了一圈,搜罗了一些能用的东西,等他再次回来的时候,伍宁也终于解决了那半个让人难以下咽的馒头。
伍员在她面前背对着蹲了下来,伍宁默契地爬到他的背上。两人便又这么上路了。
仍是不知走了多久,伍宁正睡得昏昏沉沉,忽地被下巴的一阵磕碰给惊醒,才发现伍员又停了下来,这回是在一条小河边上。
天色已经发暗,也许今晚就要在这里过夜了。
伍员还是找了棵树让她靠着,叮嘱她不要乱跑,自己去寻找能够装水的器具。
伍宁自然是乖乖靠在那儿,时不时向四周张望一番。伍员不知找到哪去了,树影之间根本看不到他的踪迹。
这偌大一片树林,偌大一片天地,瞬间就像是只剩下了她一个人。突如其来的不安和一阵冷风一起席卷了她。
就在这时候,不远处纵横交错的落叶林间忽的冒出一条人影。她以为是伍员回来,正要出声喊他,又顿然扼住。那人一身紫色袍衣,显然不是她那位兄长。她心中害怕,但也只能在昏暗的光线中眼睁睁地看着那人越走越近。
“阿宁?”
直到那人走近,似乎在转瞬间就突然行至她跟前,还叫出了她的小名。她晃了晃脑袋,勉强地让眼睛对了一下焦,看到一身深衣的少年,正弯腰看着她。
而正当她试图辨认那人的模样,只听叮当一声兵刃相接,将她与来人俱吓了一跳。
神出鬼没的伍员不知何时折返回来,一身素衣,站在暗处仿佛一只鬼魅,他手中长剑被不知何物击落在地。
现场三人一时皆僵在原地。
伍员最先有所反应,他猛地转头,向林中某处望去。剩下二人自然也追随他的视线,一同看向那个角落。
一个头戴面具的人拉弓执箭,自视线的焦点处现身。
“背后伤人,可不是君子所为。”一个轻浮的声音从面具后面传了出来。说着,面具人移动了弓箭的指向,将它对准了伍员的脑袋。
看来伍员将深衣少年当成了追兵,打算从背后偷袭的时候被弓箭手发现,一箭射落他手中长剑。方才的声响便是出自他以箭射剑。
深衣少年慌忙上前一步,张开双臂上下晃动:“侠士等等,是误会,是误会。”说着,又转过头来:“子胥,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这副模样?阿宁病重,为什么不让她在家中好好养病?”
伍员没说话,伍宁自然也没敢出声。
而弓箭手微微歪了一下头:“听说楚连尹伍奢因进谏而触怒楚王,楚王又因费无忌谗言,以车裂之刑处死连尹与棠君,斩首伍家上下,眼下正张榜通缉伍氏次子。”顿了一下,又补充道:“缉拿伍员者,可得粟五万石、封爵上大夫。”
伍员神情一变,警惕地自地上将长剑拾起,剑锋直对弓箭手。
弓箭手在面具下轻笑一声:“看来是真的。”
“莫要开玩笑!”深衣少年赶忙站至二人中间,生怕这二人一言不合便厮打起来,“子胥,果真如这人所言?王上他当真……”
伍员漠然地看着他:“你为什么在这里?”
深衣少年睁大了眼睛:“你、你难道疑心我是王上派来追捕你的?难道在你心中,我是这样一个见利忘义的小人?我自陈国回都,驱车途径于此,想要取水野宿,碰巧而已!”
见伍员眼神仍是狐疑,又唰地举起右手:“我对天发誓,绝无虚言!此事王上失道,我绝不助纣为虐,也必不泄你行踪。”
伍员仍在丈量他誓言的真实性。
一阵夜风吹来,伍宁猛地咳嗽起来。
接着,她被人抱起,抬头一看,正是深衣少年。他用袖子替她挡了挡风。
伍员皱眉,剑尖随之换了方向。
少年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一下子涨红了脸:“你、你以为我要拿阿宁当人质?我、我怎么会做那种卑鄙的事!阿宁,你说,是不是?!”
说着,将脸转了过来。
伍宁看着他那张唇红齿白的脸,不安道:“你……你是谁?”
少年的表情顿时变得尴尬无比。
伍员走上前来,不动声色地从他手中将伍宁夺过:“你别介意,她发烧伤了脑子。”
伍宁没说什么。
她对前尘往事一无所知,“烧坏脑子”倒是个极好的说辞。
“这是申包胥。”伍员又道。
伍宁怔了怔,才反应过来这是同她说的。
她知道这个人——申包哭秦庭,泣血将安仰。据说他为了救祖国,跪在秦廷哭了七天七夜。
她看了少年一眼,见对方则回了一个怜悯的表情,不满想道,不过是发烧而已,倒不必用那种看着将死之人的眼神看她。
然而这一来一去,原本剑拔弩张的氛围却不知在何时消解了。
一旁的弓箭手忽然开口:“楚王恐怕已经派人遍告全国,不得藏匿伍氏次子,各处关隘很快就会加紧盘查。伍子胥,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伍员言简意赅:“报仇。”
申包胥瞠目结舌,愣了一会儿才开口:“你、你说什么?”
于是伍员细说道:“我要举兵郢都,生剥楚王,车裂费无忌,毁楚国宗祀。”
他虽说得轻描淡写,但伏在他胸口的伍宁感觉到了他胸腔中怒烈偾张的心跳。
申包胥在惊愕中飞快摇了摇头,劝道:“ 王上虽然昏庸无道,到底是楚国国君,伍家世食楚国之禄,就应谨守人臣之序。你、你要三思啊!”
伍员没有再说话。
申包胥表情一僵,随后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如果你执意覆楚,日后,则我必兴楚。”
“人各有志,问心无愧就好。”弓箭手出人意料地横插一嘴。
他的表情藏在面具之下,令人捉摸不透,但语气却让人觉得有些戏谑,有隔岸观火之嫌。
申包胥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你说的对,忠孝两难全,只求问心无愧。子胥,阿宁,你们各自安好,我就此别过。”
说罢便拂袖离去,显然已经打消了今夜在此露宿的念头。
理解,理解。
谁能心平气和地和一个怀疑自己的动机,还扬言要摧毁自己国家的人呆在一块呢?哪怕那人是曾经的挚友。
“你不与他同行?”伍员看向尚未动身的弓箭手。
面具底下又漏出一声轻笑:“我只是恰好路过,救人一命而已,与那人素不相识。倒是你——伍子胥,我素久仰大名。”
伍宁扭过头,目光正对上那张纹样奇诡的面具,上下几眼,觉得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便问:“你是谁?”
弓箭手微微躬身:“在下被离,亦与姑娘幸会。”
完全陌生的名字。至少不是历史上的什么重要人物。
思索间,目光又被他自前襟隐现的绷带吸引——这人身上竟还带着伤?
正想开口询问,那人突然从背后取下箭袋,与手中长弓一并奉至伍员面前,“你带着这小姑娘徒步跋涉,若遇追兵,刀剑不便,还是带着这副弓箭吧——就当是见面礼。”
伍员目光审慎地将他打量一番,最后决定接受他的好意,随后是一番简短的辞别。
闲杂人等皆已离去,这林间极目之处倏地只剩下兄妹二人。
“我去取水。”少年怀抱着年幼的妹妹,向那条几乎要沉在夜色中的河水走去。
歇了一夜,到再次上路时,伍宁觉得人有了些精神,但热度没有退去,仍是由伍员背着。
走出了林子,回到大路上,没走多远,伍员突然背手从箭袋中取出一支箭,搭在弓上,向西拉开。
仔细一听,那边的道上传来马蹄和车轱辘的声音。
一辆二马拉持的车出现在地平线上,车上有两人,一人驾车,一人持戟,身着楚兵装束。
“找到了!”一人的声音远远传来。
“这下赚大了!”另一人的声音也紧随其后。
“快,快!”前头那人催促道。
然而不等马车靠近,嗖的一声,一支箭矢破空而去,驾马之人应声而倒。
箭术精准,令人赞叹。
马匹受惊,加快了速度。持戟之人慌了神,赶忙放下武器,跳到车前,试图御马,才一眨眼的功夫,方才的嚣张得意便已荡然无存。
伍员又搭上一支箭。
两匹挽马失控地向他奔来,他却不为所动,拉开弓弦,然而迟迟没有将箭射出。
他保持着射击的姿势,箭尖始终对准戟兵。
戟兵收紧缰绳,试图勒马。然而马匹始终没有冷静下来。戟兵眼看着离箭眼越来越近,心神越来越慌,最后坚持不住,先认了输,跳下马车,弃车而去。
然而就在他背向伍员的瞬间,在弦上伺机已久的箭矢终于飞了出去。
戟兵扑倒在一片烟尘之中。
伍员将多出的那支箭收回袋中。他手指泛青,几乎要将箭翎捏碎。
伍宁抬起头,遥遥地望着远处跌落在黄土上的两具尸体,心中有些后怕。
被追兵丢下的马车在不远处停了下来,伍员走上前去,将伍宁放在车座中,脱下外衣裹在她身上,自己站到御者的位置上,拉着缰绳,在马屁股上轻轻鞭了一下。
这一切都发生在静默中。
马匹开始走动,车轱辘的声音通过车板鲜明地传到伍宁耳中,她看着伍员背上收起的长弓,不免感到一阵庆幸。
遇上刚才那两个驾车持戟的追兵,如果防身武器只有一把长剑,他们必死无疑。
可刚好在此之前,有人送了他们一副弓箭。
赠与者本就处境不佳,且与他们不过萍水相逢,完全没有理由这么做,难道他料到他们会遭遇此劫,想帮他们一把。
可他是如何料到,又为什么要帮他们呢?
伍宁想不通,只能将这一切归结于运势。
一阵疲惫感又在颠簸中不知不觉席卷而来,她躺在车里,眯起了眼睛。
《伍子胥列传》:始伍员与申包胥为交,员之亡也,谓包胥曰:“我必覆楚。”包胥曰:“我必存之。”
PS:有兴趣先了解世界观的读者可以在这一章后接【171章楔子】[合十]。
当然直接按顺序阅读也是完全没问题的!![害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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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