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青不见我 第16章 第 16 章

江边渔屋的门口，正站着一条素色的影子。

伍宁回过头，与她那鬼魂一般的人物对上视线，差点被吓得差点跳起来。

“哥……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话该由我来问你。”伍员的半张脸都陷在门框的阴影中，表情模糊，但明显能感觉到他很不高兴。

伍宁缩了一下肩膀：“我想吃鱼了。”

伍员一副信你有鬼的样子。

“你、你呢？”

可别是特意来捉拿她的。

不对，如果他是回家发现她不在才找来的，怎么可能跟她前后脚抵达？被离的马匹是吴王赏赐的良驹，速度比拉车的挽马快不少，就算他骑马找来，也不可能与她前后抵达。

“你也是来找专诸的？！”她脱口而出。

这么显而易见的事情，那日他说可能一日不归的时候，她就该想到了。怎么这么不巧！

“看样子你不是想来吃鱼，而是想劝他三思。”伍员语气不善，“生在这个世道，可真是委屈你了。”

伍宁被他一番刻薄，气不打一处来，说话格外尖酸：“你自己家破人亡，就看不得别人父慈子孝？有本事，你自己去刺杀王僚，不要拖别人下水！”

空气突然间像是冻住了一样。她这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口无遮拦，说了不该说的话。

她哥就算不是仁人，她也不该挑他痛处戳，着实卑鄙愚蠢。

“……伍公子要我去做的事，莫非是刺杀吴王？”专诸突然开口。

伍员不爽地将视线移向他：“你莫不是真打算反悔了？”

先前有王僚出尔反尔，若现在再有专诸毁约，他当然不会有什么好心情。

渔父看向窗外，望了望蹲在江边的小小的背影。

“我可保你母亲后路，也可保那孩子仕途。你将性命交付与我，为我刺杀吴王姬僚。”伍员似乎也看出了他的动摇，一字一句将新修的合同重申了一遍。

专诸没有立即回答。渔屋之中只有江风和江浪的声音在不停荡漾。

“诸，先让客人进屋坐下吧。”一直保持沉默的专母打破沉默，“家中清水刚用完，你去打一些来，给客人烧上。”

专诸如梦方醒似的回过神来，应了一声，将立在门口的伍员引到桌边，自己拎着水桶出门去了。

专母发出了一声叹息，继而又看向两位不速之客。

“家中的杯子之前被打坏了，碗又被毅儿拿去清洗……太久没有来过人，我都忘了这回事。伍家公子，你虽是客人，但我这老人家还是想劳你跑一趟，去附近人家借两口杯来可好？”

伍员点了点头，顿着片刻，伸手来抓伍宁：“你与我同去，我有话要说。”

到了外边，伍宁老老实实跟在伍员身后，却未听他说一个字。

“哥，你想说什么？”她忍不住问。她料想不外乎对她擅自离家之举的批评斥责，又或者是对她那幼稚善心的冷嘲热讽，又又或者是……她刚才那番胡言，真的伤到了他？思来想去，都不会是什么好话。

“大仇未报，身不能死。所以我不能亲自刺杀姬僚。”伍员说，“你若觉得我做得不对也是常情。弑君，本来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混着鱼腥味和草木香的江风向着他们吹了起来，将少年的白发吹得散乱不堪。

弑君，本来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冒天下之大不韪，倒说得轻描淡写！

“你爱冒你的天下之大不韪，但、但是我也有阻止你的自由吧！”伍宁将脸皱成一颗核桃。

伍员没有驳斥，“在这个世道，若一直抱着太过天真的想法，总是难以得偿所愿的。”

“我不过七岁的小儿，天真一点又如何？我才不要像你那样世故老成。”伍宁说，“……难怪你的头发都白了。”

伍员没理会她的挑衅，只是默默摇了摇头。

兄妹二人在两轩之外的一户人家借了两只木碗，正好看见专诸提着一桶清水回来。

专诸看到两人，显然是愣了一下，虽然突然松开了手中拎着的水桶，拔腿向家跑去。

伍宁不解地看着在地上滚动起来的水桶，以及洒了一地的清水：“他怎么了？”

伍员没有说话，弯腰从地上捡起水桶。拉着幺妹的手向渔屋走去。到门口的时候，他向前一步，挡在门口。这没能阻止屋中传出男人悲凉的哭声。

……

过了不知道多久，哭声变成了呜咽，最后逐渐消失在江风之中。

专诸从屋中走了出来，有些魂不守舍地对守在门外的伍员说：“我愿为公子刺杀吴王，还请公子切记要遵守与我的约定。”

“专诸？”伍宁从伍员身后探出头。

前后通风的渔屋中光线暗沉，在愈发明亮的日光的对比之下，更加显得有些阴惨。她看见那片灰蒙蒙的景象之中，有一条垂悬下来的黑色的影子，在江风的吹拂之下，微微地、微微地晃着。

“先前母亲在堂，不敢轻以生死相许。如今无有顾虑。此身可替公子而死。”专诸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泪痕已经被风吹干了。

伍员脸上的那个表情像是对此早有预料一样。

或许从专母让专诸去打水的那一刻起，他就意识到了。这对母子的心情，两千多年后的伍宁难以理解，可两千多年前的他一定早就猜到了。

父母在，不远游。老母尚在，不敢轻损己身；可机缘难得，怎能轻易放弃？专母看出了专诸的犹豫，为了让专诸不再有所顾忌，索性帮他做了决定，先走一步，断了念想。

为官为爵，真有这么大的魅力，让普通百姓前仆后继甘心送命？

伍宁无意识地松开了与伍员牵在一起的手，往后退了一步。才好转一点的关系，在这一刻又回到了冰点。

冒天下之大不韪。

这才是他说的冒天下之大不韪。

弑君不过是一个结果罢了。

嘣——

脑袋里一直紧绷的弦像是突然断了一样，她继续后退，然后转身飞奔起来，试图远离那些令她感到莫名其妙和不寒而栗的事物。

微凉的空气猛地灌进肺里。那些气流堵得人难受，一路走来的种种飞快地从她脑中闪过，后背流下一串冷汗。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往哪儿跑，要跑到哪里去。

就像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界，为什么会成为伍家的女儿。

就在这时，她看到了站在远处的一袭红色影子，那条影子像是炽烈的火焰一样在她的视网膜上跳跃。

“阿宁。”鬼面相师远远地向她挥了挥手。

她跑了上去。

“巡视已经结束了？你在这里等了很久吗？”

“结束了，”被离说，“不过我也才刚刚到，没有等太久。你呢？你的事也办完了？”

“嗯！”

“怎么了？你看起来好像有些不高兴的样子。”被离蹲了下来。

伍宁第一次如此近地看到这张鬼面具。漆墨细腻，纹路鲜明，像是原本就长在这人脸上一样。

“是有些不高兴。”她本想掩饰过去，但面对那张鬼面，却不由自主地说出了实话。

鬼面人从怀中取出一件物什，摊在手心：“送你一件小物什，会不会让你心情好一点？”

那修长宽大的掌心之中，躺着一枚白玉的玦。

注释：专母自尽一事取材自《东周列国志》。

因为要赡养母亲，专诸身为人子，故不敢轻言弃命。这是古代“父母在，不远游”的传统孝道思想。相似的内容也可以从《史记·刺客列传》中聂政的事迹里看到：“臣所以降志辱身居市井屠者，徒幸以养老母；老母在，政身未敢以许人也。”

以及，虽然阿宁不理解，不过对于当时的小老百姓来说，确实可以为一个跨越阶级的上升通道抛头颅洒热血，这也是战国时秦国的军功爵制如此高效的原因之一，希望妹儿早日开悟吧……

PPS：下两章都将隔日（19、21）更！！！（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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