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
许故日复一日地坐在书桌前看着书,得空了就抄抄书。虽然日子艰苦,可一想到这个社会的残酷,身后仿佛有群狼追逐,身上立马就充满了干劲儿。
许家的粮食卖了。地里的出产本就不高,粮食的价格也压得很低,再加上严苛的税收,这一年下来竟只卖了三两银子。要知道许家可是有八口人,这是一家八口人一年的收成。莫说是吃好了,就连吃饱饭都难。
这日晚上,许故没去看书。
一家人坐在堂屋里,看着桌子上的银钱。往常钱财是大家最喜欢的,可今日每个人脸上的神情都很凝重。即便是不懂事的虎子,也多在赵香菊的怀里不吱声。
许久,许大木叹息:“日子越来越难了啊……”
往年收成好的时候,一年能有个四五两银子,好歹能吃饱饭,还能攒下来一些。今年收成实在是太差了。他们家这么省,不算许故读书的钱,一年都得花个三四两银子,这点子钱哪里够吃喝的。
屋里难得点了油灯,昏暗的油灯照在了许大木那张脸上。随着灯影晃动,忽明忽暗。不到五旬的脸上写满了沧桑和生活的压力。
孙氏裹了裹身上的衣裳,道:“马上要过冬了,今年不知道又要冻死饿死多少人。”
这话题太过沉重。
许故穿过来这么久,从没有像现在这一刻一样,他感受到了古代靠天靠地吃饭的劳动人民有多么艰辛。在现代时,人们的压力更多的是来自于买房、来自于工作升职晋升等等。
可在这里,有些人光是活着就要用尽全身的力气。
他很想为家里做点什么,可又深深地明白一点,他读好书,就是对家里最大的贡献。只要能考中,就能彻底改变家中的命运。
许大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沉声道:“现在地里没活儿了,明日我跟田生去镇上看看有没有能干的活儿。”
许故抬头看向了许大木,他还没说什么,就听许田生道:“爹,您最近不是老说腰腿疼吗,您别去了,我自己去就行。”
许大木摆了摆手,道:“不碍事的。”
孙氏想说什么,动了动嘴唇,又咽了回去。
赵香菊看了看怀里瘦弱的儿子,咬了咬牙,道:“爹,我也去吧。”
今年粮价实在是太低了,这些钱还不够小叔子读书的,他儿子不知得啥时候才能攒够钱去进学。她还得攒女儿的嫁妆。她要是出去干活儿了,家里就能多些收入。而且,只要出去做活了,手里多少能偷偷留点儿钱。
“你去干啥?你在家好好绣帕子就行,那也能挣钱的。”许田生第一个反对。在他看来,重活儿都是男子干的,女子咋能干那些,身子承受不了的。
赵香菊看了一眼许敏儿,道:“现在农闲,绣帕子的人越来越多了,原先给两文钱,今儿我跟妹妹送去镇上,两条才给三文钱。这帕子一整日从早到晚才能绣三条,到不如去镇上看看有没有需要做饭的,我给人做饭去,说不定还能多赚些。”
听到娘子说是去做饭,许田生没再说啥反对的话。
最终,许大木做出来决定。从明儿起,赵香菊跟着他和许田生去镇上找活儿干,许敏儿和大丫在家里绣花,孙氏照顾孩子们。
许故终于开口了:“爹,您在家休息吧,别去了,儿子如今能赚钱了,多抄几本书就有钱了。”
一向听儿子话的许大木听到这话后,脸色一下子就变了,斥道:“你这是说的什么混账话?大家为啥这么辛苦地去赚钱,还不都是为了你!你咋能因为这些事儿就耽误了读书!”
不光许大木,孙氏也不高兴了:“儿啊,你读书要紧啊!”
许田生和赵香菊也表示了不同意。
自从来到这里,许故的话在家中一直是有分量的,基本上他提出来的建议都会被大家采纳。这还是第一次他被众人这般反对。他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原因。
许故没再说什么,大家散了后,他回屋坐在了书桌前。天色已黑,他也没点油灯。
生活的残酷一下子就展现在了自己眼前。
他能理解刚刚大家的态度。
从前的许故,日日吃喝玩乐,不认真读书,还常常以读书的名义跟家里要钱。可即便是如此,大家都是开开心心的,心甘情愿的。因为大家以为他是为了读书、为了考中科举才花钱的。
如今他为了减轻生活负担而努力抄书,却被大家认为是不务正业,耽误读书。说到底,全家人之所以这么心甘情愿,这么努力,是因为他们心里有个目标,那便是供出来一个读书人。
他们不会去深究这个读书人做了什么,只相信自己听到的看到的。
想到油灯下许大木的那张苍老的脸,再想到赵香菊眼神中的坚定,许敏儿看他的崇拜……许故睁开眼,默默对自己说:“许故,你要更加努力才行!”
说完,许故点燃油灯,打开了面前的书。
第二日起,许大木许田生还有赵香菊三人便去镇上找活了。他们在镇上蹲了几日,终于找到了活。
镇上有户有钱人家要修缮房屋,许田生去给人盖房子了,赵香菊给人做饭。许大木年纪大了,人家不要。最终他找了个给人开垦荒地的活,倒也算是熟手。
他们几人起早贪黑,许故几乎瞧不见人。
只是,许大木在干了几日后,一天晚上,许故听到堂屋那边传来了咳嗽声。
这一夜,许大木没睡好。
一墙之隔的许故也没睡好。
第二日一早,许大木上工之前,许故拦住了他。
如今是农闲,今年收成又不佳,不少人去镇上找活干,能找到一个活不容易。许大木又怎会轻易放弃。不光许故怎么说,都没能打消许大木上工的决心。
许故看着许大木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心头沉甸甸的。
吃三顿饭的愿望尚未达成,想要父亲好好养身体的事情又浮了上来。
说到底,还是钱的问题。
许故本来跟掌柜的约好一个月再去给他送书,不到半月,他就出门了。
出门前,想到那日大嫂说过的话,许故去找了许敏儿。
他过去时,许敏儿正在低头绣花,大丫坐在她身边跟她学。
“敏儿,大丫,绣花呢。”
“二哥。”
“二叔。”
两个人赶紧站了起来,看许故的眼神充满了畏惧。
从前许故对这俩姑娘并不好,每次看她们二人的眼神都像是在看货物一般。即便是许故这一个月转变了,她们二人依旧打心底害怕他。
许故也不好解释什么,他摸了摸大丫的头,笑着问:“敏儿,你绣的帕子有多的吗,给哥哥一条。”
许敏儿连忙把自己绣好的几条帕子递给了许故,许故看了看上面的花样子,不是梅花就是桃花。他虽然不太懂,但能看出来针脚细密,绣得极好。
“怎么不绣些别的花样的?比如竹子或者兰花。”许故问。
他记得从前跟在许故身边的人都喜欢竹子或者兰花,可见这样的花样子受人喜欢。
许敏儿捏了捏衣角,小声说:“我……我不会。”
不会?许故微微有些诧异。无论绣梅花还是桃花,又或者竹子兰花,不都是绣花吗?
许是瞧出来许故的不解,许敏儿又小声补了一句:“我没见过,不知道长啥样。”
许故微微一怔,发觉自己想岔了。许敏儿作为一个未出嫁的女孩子,怕是很少出门,也就没见过这些身边没有的东西。
“嗯。我那屋有两条,等回头我找出来给你。”许故道。
许敏儿脸上先是惊讶,又变成了惊喜。
许故看着她这副模样,忍不住抬手也摸了摸她的头发:“记得多休息,别伤了眼。二哥先出门了。”说着,许故把梅花和桃花的帕子各拿了一条,又把桌子上的一个荷包也带上了。
“我先用用,回来给你。”
出村子的时候,许故又看到了那位堂爷爷歪坐在墙角处晒暖。这回许故经过时,他没发觉。
许故主动上前,蹲下身子打了一声招呼:“二爷爷。”
老人像是刚睡醒一般,道:“哦,是故哥儿啊,你今日读书了没?”
许故认真地说:“读了,我有好好读书,这次一定会考中的。”
老人笑了,眼神中迸发出来一丝光彩:“嗯嗯,那就好那就好,我等着那一日。”
“您吃饭了吗?”许故问。
老人笑着说:“吃了吃了,你爹昨儿还给我送了俩馒头。”
老人没了儿子,他们这些子侄们能帮的都会来帮一下。
许故:“嗯,吃饱就好,您早些回家吧,一会儿天要凉了。”
“好好。”
说罢,许故朝着镇子的方向走去,到了镇上转了驴车去县城。
到了书肆,掌柜的很是惊讶。八本书,半个月就抄完了,平均两日抄写一本。这书可不薄啊,不用读书了吗?
“公子怎么抄得这般快?可别耽误了读书。”他还指望许故能考中秀才,将来把许故抄过的书卖个好价钱呢。之前许故抄的那几本他就比别的卖得贵。
许故:“多谢掌柜的关心,是抽空抄写的,我明白什么更重要。”
听他这么说,掌柜的又有了新的疑惑。
或者……抄得不好?
这般想着,掌柜的打开了手中的书。瞧着里面的字,掌柜惊讶极了。字写得工工整整的,跟之前没什么区别。甚至,他觉得似乎比上回送过来的更加流畅,像是一口气写完的。
掌柜的还是倾向于许故没好好读书,把时间用在了抄书上。不过,既然刚刚许故已经这么说了,他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他悄悄打量了一下许故,发现许故的脸色似乎不如初见时鲜亮了,脸颊也微微凹陷。
这是……生活上遇到了难事?
掌柜的一下子理解了许故。
许故虽然长得好看,气度不凡,可从他身上穿的衣裳看,家境并不殷实。
生活很苦,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即便是许故考不中,他抄过的书依然能卖出好价钱,只不过不会像他之前想的那般卖得好罢了。掌柜的很痛快地把钱给了许故。
许故把一钱的碎银子和二十个铜板收好,又从掌柜的这里拿了十本科考的书,掌柜的没有多收押金,他巴不得许故多拿几本。许故抄写的那几本都比旁的多卖了十文钱。
“掌柜的,您知道县城哪里收针线活儿吗?”许故问。
掌柜的越发觉得自己猜对了,许故缺钱。
“从这出了门往东走,再从胡同里拐到前面那条街上,那里有个成衣铺子,叫云彩成衣铺子,是个寡妇开的,她给的价钱最公道。”
许故连忙鞠躬道谢。他对县城并不熟悉,若没有人引导,怕是要走不少冤枉路。好在掌柜的是个热心的,他承了他许多情。
“多谢掌柜的。”
就在许故要离开之际,掌柜的犹豫了一下,把他叫住了。
“公子且慢,我这有个活儿你要不要接?”
许故转头看向了掌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