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时间就过去了一个月。
云深不知处依旧是那般深山清寒的寂寥禅意,往来的姑苏蓝氏族人们轻袍缓带,脚步轻缓,一派仙意盎然。
除了身为姑苏蓝氏子弟的蓝景仪和客卿门生的温苑,欧阳子真和金凌都已经被各自的亲长接回了家族,尤其是金子轩,身为家主却是一个人孤身前来姑苏的。
当日乍闻姑苏蓝氏传信,金子轩当即就把消息先瞒了下来,因为江厌离日前才刚刚查出身孕,头三个月坐胎不稳,最忌大惊大惧的刺激。
是日,夜猎回返的蓝景仪捧着一个油纸包兴冲冲地走在云深不知处的小路上,冷不防手上一轻,眼睁睁地看着油纸包凭空虚浮了起来,活似有个看不见的人拿着一样。
“魏前辈!”
蓝景仪惊愕了一瞬就反应过来,跺了一下脚,气急。
“哈哈,小景仪别那么小气么……”
虚空中传来一声轻笑调侃,只见从油纸包开始,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掌渐渐从虚无凝实,慢慢的小臂、胸膛、腰身,最后是那张笑意盈盈的俊脸,魏无羡就以这般诡异的姿态出现在蓝景仪面前。
说是这么说,蓝景仪也不曾动手去抢回油纸包里的糕点,只是极其不雅地撇了撇嘴,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长辈,比他们这些小孩还皮,净喜欢捉弄人。
“哪有小气,反正……”蓝景仪嘟嘟囔囔地,后面几个字越说越小声,“反正本来就是买给你吃的。”
亏得魏无羡的耳力不错,不然还真听不清他这句别扭的嘟囔。
“那我就不客气啦~”
魏无羡很喜欢这些小家伙,纯挚的善意,清澈的心思,可爱得紧。
蓝景仪买的糕点是外地新推出的花样,不仅花样精巧,味道也非常不错。
魏无羡与现世脱轨了十几年,就连离云深不知处不远的彩衣镇都不再是他记忆中的样子了,更别说是姑苏以外的地方,自从有一次恰巧听到魏无羡与蓝忘机吐槽,十几年后的东西变化好大,好多吃食都没见过,不知道彩衣镇的天子笑是不是还是从前那般滋味后,温苑和蓝景仪出门夜猎就总会装作不经意地带些各地新奇的美食回来。
当然,天子笑就算了,他们就算有那个心也没那个胆儿呀,他们可没有魏前辈那么英勇,先生的怒瞪还是很吓人的。
“蓝湛!”
一大一小正你一块我一块地坐在旁边的草地上分着糕点,魏无羡一眼就发现了自远处缓步而来的人,顿时喜上眉梢,鼓着腮帮子就伸着手臂招呼蓝忘机。
蓝忘机今日帮着蓝曦臣处理家族事务,一整天魏无羡都没有见到他人影,要不是他此刻还不太合适到处跑,魏无羡一刻都不想离开蓝忘机身边。
十三年相望不可及的日子,他恨不能天天都盯着蓝忘机看,将这十几年的份儿都补回来。
蓝景仪觑了眼蓝忘机明显快了些许的步伐,非常识趣地拍拍衣摆站了起来:“魏前辈,晚辈先告退了。”
虽然他也不太明白自己心里为什么会出现想走的冲动,但是每当魏前辈和含光君独处的时候,他总觉得自己的存在非常突兀且多余……
“等等。”听到蓝景仪告退的话,魏无羡才把注意力从蓝忘机身上勉强收回来,冲蓝景仪招招手,“这个拿去玩儿吧。”
说着塞了一打符篆到蓝景仪手中。
一打!
蓝景仪抓着手里的符篆有些兴奋,魏无羡的符道造诣有多高,经历过琴中幻境的蓝景仪他们深有体会,而且魏无羡的符不仅威力比其他人的强一大截,还会有很多用途有趣的符篆,比如十几年前,魏无羡经常用来教训嘴欠修士用的霉运符,蓝景仪他们早就好奇得心痒痒了。
更何况自从十三年前魏无羡被封印之后,这世上夷陵老祖所制的符篆是用一张少一张,张张都是引人追捧的好东西。
“谢谢魏前辈。”
高高兴兴地道谢,蓝景仪匆匆与走近的蓝忘机行礼问过好,脚步轻快地去找小伙伴温苑分享好东西去了。
“今日感觉如何?”
走到魏无羡身边,蓝忘机一揽下摆半跪在草地上,伸手摸了摸魏无羡的手腕,将人顺势拉了起来。
“我能有什么事。”魏无羡将不知什么时候围过来的兔子们赶到一边,顺着蓝忘机的力道站起身来,“含光君,我又不是纸糊的。”
说着还甩甩袖子踢踢腿,一副不信你自己看的样子。
魏无羡的身形定格在了他当年死去时的年岁,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容颜迎着明亮的天光,耀眼得一如当年,蓝忘机眉眼柔和地看着眼前人,山间吹来的凉风扬起两人的衣袖长发,暮春时节开到荼蘼的繁花随风落了一地,纷扬的花瓣夹着晨间尚未晞去的露水落了两人满头。
蓝忘机好似未觉一般定定地仍旧盯着魏无羡看,那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屏住的样子,让魏无羡想起自己刚刚脱出封印的那一天,与蓝忘机真正再次相见的那一天……
刚刚挣脱幻境心魔的魏无羡无法自己离开二楼的阵法空间,而他心里却在疯狂叫嚣着想立刻见到心心念念了十几年的蓝忘机,无法之下只能抱过忘机琴一边回想蓝忘机当年教过的琴曲慢慢弹奏,忘机琴是蓝忘机的灵器,同处于云深不知处,有人使用,心神间自然会有感应。
而封印中的忘机琴有谁会使用?
除了魏无羡,不做第二人想。
在寒室与蓝曦臣相对而坐议事的蓝忘机心神大动之下失手打翻了手边的茶盏,不顾兄长诧异的眼神豁然起身,匆忙告罪之后急奔后山小楼。
除了事关魏无羡,蓝曦臣何曾见过自家弟弟这般慌乱的时候,当即就扭头去寻蓝启仁,以防万一魏无羡那边的情况不好的话也能来得及补救。
从云深不知处去往后山的那条青石板路,十三年来蓝忘机走过了无数回,从来没有一次像今天这般觉得这么漫长,呼啦一声袍袖掠风的声音,山间流动的雾气被蓝忘机疾驰而过的身形带动,在半空中翻滚如浪,往常入阵要绕三炷香的时间,硬生生被蓝忘机缩成了一炷香,那座八角飞檐的清冷小楼已经遥遥在望。
魏无羡低头靠着身后的石台,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动着怀里的琴弦,漫无目的地想还有多久才能见到蓝忘机时,自背后突来一阵微风,呼啦啦吹得四周烛火摇曳,魏无羡的指尖的动作戛然而止,只因背后传来的那一声真切的呼唤:“魏婴!”
因蓝忘机匆忙入阵带起的微风久久不曾停息,四周的白色帐幔飘起又落下,就像魏无羡此刻的心情。
“蓝湛!”
猛地转过身,魏无羡隔着白色的轻纱看到了另外一头的蓝忘机。
“魏婴。”
蓝忘机回过神来,放开了自己无意识屏住的呼吸,声音却不可自控地带上了微颤。
撩开垂落的纱幔,蓝忘机看见了经年未变的那张容颜。
“蓝湛,我回来了。”
*
*
摇摇头把混乱的思绪摇出脑海,魏无羡笑着伸手将蓝忘机发冠上的落下轻轻拂去,不用过多言语,两人并肩相携离去,身后还跟着一溜毛绒绒的白兔子。
“蓝湛,你要是忙,就不用经常回来看我了。”
蓝忘机虽然贵为姑苏蓝氏嫡系二公子,更是仙门名士含光君,但他其实很少有空闲的时候,除了奔波在除祟的道路上,还要协助身为宗主的兄长蓝曦臣处理家族事务。
以前魏婴还未摆脱封印的时候,蓝忘机形单影只的一个人并未觉得如何,如今魏婴重新回到他的身边,蓝忘机总是会想办法提高办事的效率,挤出时间来,时不时就会回静室与魏婴待在一处,哪怕只是挺魏婴胡闹调戏自己也甘之如饴。
但人总是会累的,蓝忘机修为再高也不是铁打的。
魏无羡除了尽快想办法让自己能自由活动之外,只能劝蓝忘机多顾惜自己。
不过话虽然说出去了,魏无羡不用蓝忘机回答都知道,他家蓝二哥哥在某些方面其实挺倔的,让他将自己放在一边绝对不可能。
魏无羡只好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就将静室的桌案占了大半,铺了满桌的各色符篆材料,字迹潦草的手稿东一张西一张地连蓝忘机看了都觉得眼晕。
他最近在研究怎么让自己能够脱离本体忘机琴的限制,毕竟忘机琴现在还只能待在封印里,他不可能一直窝在云深不知处不出门,他还想跟他家含光君一起出门夜猎呢。
以他魏无羡的手段,没道理搞不定这点儿小事,魏无羡对自己自信满满,蓝忘机不在身边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窝在静室里研究,方才塞给蓝景仪的那一打符篆就是他研究时弄出来的副产品。
不过话说回来,若是让外界修士看到他们垂涎眼红的夷陵老祖手稿被宛如废纸般乱丢怕是嫉妒都要嫉妒得咬牙切齿了,但谁让乱扔的人就是夷陵老祖本人呢,再眼红也只能憋着。
魏无羡忙起来经常会不知今夕何夕,堪称天昏地暗,其忘我程度曾经令有幸见识过的聂怀桑叹为观止,静室里除了魏无羡写写画画弄出来的动静,就只剩下蓝忘机轻手轻脚收拾满地字稿的轻微声响了,两个人各忙各的,气氛却融洽自然,半点儿没有无言的尴尬。
将一摞纸张收拢好,蓝忘机突闻啪嗒一声物品坠地的声音,微微一惊转身看去,愕然发现方才还坐在桌案边处理材料的魏无羡不见了踪影。
“魏婴?”
他转头四望,企图找到那个不知是不是又心血来潮戏弄人的自家道侣。
静室作为蓝忘机的寝室,装饰的风格是姑苏蓝氏一贯的清雅,以蓝忘机不恋物欲的心性,静室的陈设尤其简单,后来与魏无羡在一起之后,静室又多了许多属于魏无羡的物品,让这间略显冷清的屋舍添了许多生活的烟火气。
但再怎么变,屋里的空间就这么大,蓝忘机站在魏婴消失的桌案边,抿紧了薄唇,浅色琉璃般的眸子里浮现出一丝惊慌。
握了握双手,蓝忘机迅速整理好心绪,仔细查看起四周,地上只有一块小小的木牌,不到婴儿巴掌大小,材料是普普通通的槐木,魏无羡创出来的东西大多喜欢用一些触手可及的常见材料,半点儿没有世家贯有喜好珍稀物料的奢靡攀比习气,但他偏偏总能用平平无奇的材料做出碾压性的宝物,经常让那些喜欢炫耀家底的修士家族恼羞成怒。
蓝忘机弯腰将小木牌捡了起来,触手是阴气特有的冰凉感觉,一面是蓝忘机从未见过的繁复符文,另一面却赫然雕刻着姑苏蓝氏魏无羡几个蝇头小字,字迹是魏无羡代表性的豪迈风格。
沉默片刻,蓝忘机迟疑着伸出右手轻轻叩了叩躺在左右掌心中的小木牌:“魏婴?”
“……”
木牌一动不动好似死物。
“别闹了……”
蓝忘机敏锐地察觉到了木牌上动了一下的阴气,清冷的眉眼染上些许无奈,“我发现你了。”
“蓝湛你怎么这么聪明啊。”蓝忘机掌中的小木牌阴气猛地一涨,魏无羡缓缓地在他身边显出身形,“这样都能被你找到,这世上有什么能逃得过你的法眼的吗?”
原来那块小木牌就是魏无羡最近一直在研究的东西,光是那一面繁复的符文,魏无羡就研究了好久,刻坏了一堆的槐木牌,这块是唯一的成品,方才最后一笔刻下,符文生效,魏无羡就猝不及防被吸纳了进去,还真不是诚心想吓蓝忘机的。
“快看!”
他拎起蓝忘机手心的小木牌晃了晃,“我终于成功了~蓝湛,我可以跟你一起出门夜猎了!”
说起这个,魏无羡又忍不住得意,说完还兴冲冲地特意再表演了一次大变活人,自己跑进了槐木牌里。
“有了这个我就可以不必受忘机琴限制了。”
魏无羡在木牌里,声音却是响在蓝忘机脑海里的,而蓝忘机低头看着掌中的木牌,发现它符文流光闪过之后,本来淡淡的阴气就收敛得一丝不漏,平平淡淡的样子,任谁也难以看出这是个法器。
“这块木牌你随身收好,以后你去哪里我就跟你去哪里。”
再次从木牌里出来,魏无羡回头在桌案上翻找着材料,想给自己以后的寄身之所编个穗子,不想蓝忘机却径自俯身,伸手从桌上一堆的材料里翻出一条蓝色的癸水蛛丝所制的丝绳,在魏无羡瞪大的眼睛下淡定地穿好木牌挂到了自己的脖子上,刚好垂到心口的木牌被他妥帖地拢进了衣襟里。
魏无羡大概没有发觉,自己此刻笑容有多么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