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冶出了那夜萤轩,却没有回房休憩。
他一路往那清风明月轩而去,此处正是太初道人的居所。
走完最后一阶台阶的时候,他脚步一顿。
仔细听了听房中的动静,却一无所获。
“师尊莫非已经睡了?”
他心想着,不禁有些犹豫是否明天再来拜见。
只是这件事实在有些紧急,只因他不知道瑶音什么时候离开。
他刚刚想好了。
若瑶音就这么一去不回,他又到哪里去找她?只怕自此永生不见,抱憾终身。
干脆便随她一同走,不管这缘分如何结尾,总归给自己有个交代。
只是师尊对他有养育之恩,在他心里就是他的父亲。
俗话说“父母在不远游”,他这样是不是不孝呢?
“是长生来了吗?推门进来吧。”那房中老道此时却出声了。
话音刚落,那房中烛火便次第点亮,在窗纸上印出温暖的浅黄。
容冶推门进去,见师尊端坐席上,双眸含笑,神情和蔼慈祥,就像往常一样。
“师父…”他缓缓在老道跟前跪下,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老道抚了抚须,笑道:“一晃眼,长生都长这么大了。师父还记得千年前捡到你的时候,还在襁褓之中,就和糯米团子一般大。如今也到了离开师父的时候了,男大不中留啊。”
“师父…”容冶有些脸红地打断。
师尊平日也是德高望重的样子,却不知为何爱言语捉弄他,就如凡间顽童一般。
世人只说“女大不中留”,便是要给女子找婆家的意思。师父却说什么“男大不中留”,可见是看出他的心思了。
老道看见爱徒鲜活的表情,才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又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师尊这把老骨头还能熬些年,也该到你出去游历的时候了。只是我这里却有几桩事要和你交代,你要记在心里。”
容冶肃容聆听训诫。
老道说:“其一,便是你的身世。千年前我在首阳山捡到你的时候,你体内煞气仙气相撞,便将煞气收敛在你随身的那块玉里,那玉那可随身带着?”
容冶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块晶莹剔透的青玉,上面镌刻“容冶”二字,正是他的名字来源。
那“容冶”两字却是半黑半白,中间漆黑如墨。好像一朵在地上溅开的墨汁,将刻字晕染了一半,好似一粒沉睡的种子,等待雨水的浇灌。
老道点头:“这玉石能收敛煞气,想来不是凡物,你需仔细保管,不可轻易示人,你可明白?”
容冶点点头,匹夫无罪 ,怀璧其罪。那玉石是一件至宝,自然容易引发祸端。
“这其二嘛,便是那瑶音仙子之事。”老道看了看爱徒,叹道,“那妖尊乃昔年魔尊座下大将,瑶音仙子与妖尊为友,恐怕身世不简单,加之人品又如此风流。你此去,必不是一帆风顺。不管到了何种境地,我只望你爱惜己身,莫要钻牛角尖,生了魔障。你可明白?”
容冶对师父后半句话一知半解,却还是一一应下。
“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我只盼你此去如鱼入海,鸟入山林。不求闻达于诸侯,只求潇洒自在,你去吧。”老道说着便闭目不语,不再看他。
容冶知道师父不想惹他不舍,才做出一副铁石心肠的样子。不敢辜负师父的心意,恭敬地磕了头,便利落地转身出了门。
清风明月轩中师徒惜别,却和瑶音无关。
她在夜萤阁打坐休息一晚,晨光熹微之时,便推门而出。
瑶音缓缓走到水阁之时,脚步一顿。
回头看向晨初阁弟子居所,却只见寂静无声,更不见那白衣身影,有些失望。
“他竟然也不来送送我?未免太绝情了吧?”这么想着她叹息一声,感叹多情少女薄情郎,古人诚不欺我也。
“瑶音。”这时前方传来一声清朗的呼唤,她惊讶抬头。却见不远处立着一个白衣少年,不是容冶是谁?
此时正是金乌降临,紫气东来,天边朝霞辉映。
但如此壮丽的美景,也不过是那白衣少年的陪衬。
此时他脸上似乎带着一丝浅笑,那笑容并不显眼,却如同夕阳映在被微风揉碎的水面,既清且艳。
“你,一夜没睡吗?”瑶音的视线在他微湿的发际划过,怀疑是露水的痕迹。
只听容冶道:“修行之人,不睡也无事,我在这里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瑶音问:“什么事?”
“我已禀报师尊,欲外出游历,不知可否和瑶音同行?”容冶看着她说。
瑶音惊讶抬眸,心中的喜悦在脸上绽放,笑问:“你知道我去哪里,便要同行?如我要去什么刀山火海,你也要一起?”
“心之所向,百死无悔。纵是刀山火海,又有何惧?”容冶看着她说。
少年不知道是不是开了窍,说的话比蜜还甜。
瑶音没想到他还有甜言蜜语的本事,笑容更大,比那天边朝霞还要灿烂。
“那便走吧。”
瑶音说着,便飞身而起,那白衣身影紧随其后,从那直耸入云的峭壁上飘落而下,像两只翩翩起舞的白鹤。
二人出了晨初阁,便往琅琊山而去。不过一息之间,就已到了琅琊山脚。
“我们到何处去寻妖尊?”容冶往琅琊山扫视了一眼,问道。
瑶音也没有答案,但却笑道:“既然客人已至,主人总不可能躲着不见人,我们先上山去。”
于是两人相携上山。果不出瑶音所料,在半山腰处凭空多出了一间小亭,是昨天没有的。
离得近了,才看见那小亭十分普通,除了一角飞檐,几根木柱,别无他物。
“这妖尊神神秘秘的,倒像一个酸腐文人,喜欢故弄玄虚。”瑶音摇头叹息,在亭中扫视一遍,视线就停留在左右两根木柱上。
只见那木柱上龙飞凤舞地写着“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上书“迎客亭”三字。
“看出什么了吗?”容冶见瑶音若有所得,问道。
“不过是小把戏而已,把手给我。”瑶音说着将手伸出,等容冶含羞带怯地把手放上来,便抓住了初见时就想抓住的那只手,暗叹果然手感绝佳。
与此同时,右手在那下联“蓬门今始为君开”的“开”字上轻轻注入灵力,果然见空间变换,眨眼之间,已经换了世界。
“空间折叠术”几个字同时出现在脑海,瑶音立即意识到自己原来应当是精通阵法。
不管是昨日那阵盘,还是今日这本能的熟悉感,都告诉她这一点。
“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你虽失去了记忆,这祖传的阵法技艺倒还记得,可见血脉之力,根深蒂固。”一声清幽男声感叹,瑶音听来语气颇为做作。
她抬头看去,只见远处山石耸立,张牙舞爪。脚下土地泛黑,眼前是一间漆黑的大殿,上书“海牙宫”。
建筑风格有些野蛮,和晨初阁的精灵婉约大为迥异。
“这里莫非就是魔界?”瑶音这样想着,便已经问出了口。
“你说的倒不错,这正是我在魔界的居所,不过是复制品罢了。以你如今的修为,我可不敢带你去魔界,只怕羊入虎口,尸骨无存。”
海牙含笑说着,便已经看见了容冶,不禁说,“小道士也来了。”
他虽看见了容冶,却只是顺便提了一句,其后不再正眼看他,只和瑶音说话。
“也是,如今魔界众人只怕恨死我了吧?”瑶音说着,眼神在海牙身上停留一秒,他也是魔界的。
海牙摇头:“魔界是恨你,但是他们也奈何不了你,当然,只要你不主动送上门。至于我,我是该恨你的,却又恨不起来,这就是你的运气了,但凡是别的什么妖尊见到如今的你,只怕你已经不能站着说话了。”
“哦?愿闻其详。”瑶音对过去更加好奇了,“我”杀了魔尊,海牙却恨不起“我”,听这妖尊言语,莫非和“我”还有交情不成?
海牙将他们引入殿中坐下,又拿出几样仙果仙酒,视线在容冶身上停留一秒,没有立即说话,仿佛有所顾忌。
容冶见此,就知道妖尊要说的话不想让别人知道,不由看了瑶音一眼。
刚刚听他们说什么“魔界之人恨她”,莫非瑶音和魔界有仇?
瑶音看着容冶思索了一秒,便制止了他起身的动作,转头对海牙说:“往后我和他结伴游历,不可能一直瞒着,倒不如一开始就敞开了说,省的以后再说一遍。”
听她这样说,海牙却好像早有预料,看了被瑶音花言巧语感动的小道士一眼,摇头道:“你惯会用这副模样骗人,我管不了你,只是若那些人找到你,只怕麻烦不断。”
“那你还不把事情都说出来,省的我到时候自己送到敌人的手上,死得不明不白?”瑶音催促道。
“哎,此时说来话长,我就从你这迫在眉睫的红尘劫讲起吧,这可是要命的事。”海牙说,“这些年我四处寻找上古典籍,倒是找到了红尘劫的解法,此事和…他脱不开关系。”
说着海牙看了瑶音一眼,眼中似有忧郁闪现,可见和这个“他”关系不简单。
“他?”瑶音配合地问。
海牙平复心绪,声音有些沙哑:“当日你为了取得他的信任,在三生石前立下同生共死之誓言,如今果然应验了。”
话音刚落,就听殿中一声清脆的响声。
瑶音往身侧看去,只见容冶怔怔地看着她,桌上的酒壶已经碎裂在地,应该是他失态之下摔下的。
刚刚海牙三言两语,已经透露出了许多信息。红尘劫,魔界,以容冶的灵透,怎能不猜测出瑶音的身份?
三界传闻西洲王深陷红尘劫生死难料,容冶以往也只是听闻,不曾入心。
此时在看,却觉得心头闷痛。
“瑶音,若你死了,我该怎么办呢?”他心中彷徨,倒一时来不及计较瑶音和魔尊的感情纠葛。
海牙还在说:“天意莫测,一饮一啄,本是因果。你因誓约深陷劫难,要想渡劫,就只能究其根源,解法还在他身上。”
瑶音听到这里,有些不明白了,问:“你前面的话我理解。不就是说我曾经发誓和魔尊同生共死,所以他死了,我也活不了。只是他千年前就已经死了,如今你却说什么解法。你的意思难道是魔尊没死?”
海牙说:“他自然是死了,只是还没死透。”
瑶音惊讶地说:“没死透?”
海牙点头,多余的话却又不说了。
这些话是要命的事,他心中顾忌那个小道士,万万不会在此时把话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