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娡擦了眼泪,“老太太您就说吧,臣妾还有什么不听的呢。”
老太太使劲喘息了几口,平复些了才说道:“听老身一句劝,老身走后,你不要学老身,你就放手让皇帝去做,咱们这个皇上啊,可是不得了,再没有人能奈何得了他的。你是个善良的女人,权谋这一套不适合你,也不要助着你的娘家人争权夺利,那样反而害了他们。帮皇上看好后宫就足够了!”
王娡听在耳中,刺在心中,诚然,她也动过干政的念头,委屈了这几年,她何尝不想扬眉吐气一回呢?可是哪怕这么微细的小心思,居然也没能逃过老太太的眼睛。
王娡愣了一下,没有立即接话,老太太咳嗽了几声,又说道:“那年早朝,赵绾和王臧撺掇皇上要罢了哀家的议政权,哀家非常生气,当时也曾动了要废掉皇帝的念头。关键时刻你来了,你打了皇上骂了皇上,皇上才没有再坚持下去。可见你是一个识时务的人,也是一个好母亲。
但是老身现在可以告诉你,老身之所以那时没有废掉皇帝,并不是因为你打了皇帝骂了皇帝阻止了皇帝,这些都不是理由,老身没有废掉刘彻,是因为老身觉得刘彻是颗当皇帝的好苗子。
他想干一番事业,他要做惊天动地的大事,非得他自己真正强大起来不可,后宫不能掣肘,他连老身的权力都敢剥夺,说明他有胆识有魄力,是个能成大事的皇帝。
老身有意夭亡了他的新政,又压了他五年,就是要再磨一磨他的性子,要他从中汲取教训。还别说,先帝的眼光不错,老身也没看走眼,这五年,皇上成了,老身终于可以放心了。”
王娡细细听着,心里琢磨道:“这老太太果然深不可测,敢情她还藏着这么深的用意。”
王娡说道:“彻儿是有福的,有这样一位好奶奶,把什么都替他想好了。”
老太太动了动身子,“好啦,丫头,老身这会儿觉得好多了,你回去休息一晚,好好想想老身刚才说的话,明早你再过来服侍。”
病中的老太太说话依然不容置疑,王娡只得走出宣德殿。刚出了殿,一股寒风呼啸而过,王娡紧了紧身子,绿竹忙将披风的帽子给她戴上,她才觉得暖和了些。因崇明殿离这不远,王娡往来没有乘舆,天气寒冷,便加快了脚步。
转过长街,忽见前方过来一队人,走在最前头的恍惚一男一女,男人对女人百般温柔体贴,穿着打扮也有刘彻的影子,王娡因问道:“你瞧着那头过来的可是皇上?”
绿竹定睛看了看,回道:“太后,这哪里是皇上,过来的是陈皇后,她身边跟着的是个巫女,听说叫楚服,平日里就打扮成个小子,是有些皇上的影儿。”
王娡说道:“怪道呢,皇上可什么时候又得意起阿娇来了。她这是又搞的哪一出?”
绿竹压低声音道:“依奴才看,那个女巫来历就有些古怪,听说是从宫外的百神祠请来的,奴婢派人查过这人的底细,她之前有个师父前几年过世了,虽然有些线索断了,奴婢推测她那师父就是当年宴会上对太后施巫蛊之术的那人,这个楚服就是当年跟在身边的那个孩子。”
王娡惊诧,“竟然是她们,哀家当日险些丧了性命,你一定要看紧了她们,恐怕这后宫又要刮风下雨了。”
一时,阿娇走到了近前,见到王娡,便收敛了对楚服的亲昵之色,笑道:“臣媳给母后请安。”
王娡笑道:“皇后快请起,这是要去哪里啊?”
阿娇笑道:“臣媳去看看太皇太后,听说她老人家今日好了很多。”
王娡道:“哀家刚从宣德殿过来,老太太刚才说了好一阵话儿,这会儿也累了,你呆会儿再过来吧。”
阿娇想了一想,笑道:“外婆要是睡了,我看一眼就出来,她老人家估计也想我呢。”
说着头也不回就往前走了。绿竹气道:“还是这么着,一点儿也不听劝。”
王娡叹道:“她自小骄纵惯了,现在有老太太护着不觉着什么,将来可怎么样呢,由她去吧,自己的命总要自己担!”
一径回到崇明殿,可巧在门口又碰见她母亲臧儿进宫来,母女俩个挽着手一起走进殿来。绿竹将炭火拢了拢,那炭烧的更旺了。倒上茶,王娡说道:“母亲,这大雪寒天的,您又进宫来做什么,有什么事打发个人进来就是了。”
臧儿如今已满头白发,但精气神尚可,笑道:“明日就是冬至了,冬至大如年,你最喜欢母亲包的饺子,母亲亲手包了,给你送来,我让她们把饺子放在炭盆上焐着,一点儿没凉,女儿快趁热吃。”
便有人将饺子端过来,果然热气腾腾的,王娡看来,眼睛就湿润了。因不想让母亲瞧见,忙笑着掩饰,“一闻就知道是女儿就爱吃的羊肉馅。”
臧儿笑道:“母亲老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做出从前的味道来。”
王娡夹了一个放在口中,细细咀嚼着,笑道:“好吃,还和从前一样好吃。”
臧儿笑道:“从前虽然穷些,但一大家子人住在一起多热闹啊,现在就剩母亲一个人了。”
王娡见臧儿有些伤感,笑道:“要不然母亲搬进宫来和女儿一起住。”
臧儿摇摇头,“宫中也有宫中的规矩,皇上待咱们是极好的,帮你找回了俗儿,又封了俗儿做修成君,就连母亲也封了平原君,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人不能太贪心了,臧家满门已富贵至极,母亲的心愿也了了,什么都不想要了,现在这样就挺好。”
母女二人又闲话了许久,聊到了从前很多事情,王娡要留臧儿留宿,臧儿不肯,说明日是冬至节,回家还要预备过节的东西,便也就回去了。
至晚间,王娡稍微用了些膳,便觉得有些困意,这些日子照顾老太太,不敢有一点儿怠惰,精神总是崩得紧紧的,明明很乏很累,却很难睡着。这会儿忽然来了困意,赶紧睡下了。
模模糊糊觉得自己走在荒野中,周围笼满雾气,漆黑一片,忽然害怕起来。王娡用力喊绿竹,绿竹不答应,又喊母亲,母亲也不答应,喊妹妹喊弟弟都没有人答应。有冷风吹过来,打得她瑟瑟发抖,只得一步步向前走着,寻找路口。
雾茫茫的,哪里能看到什么?忽然脚下一绊,便摔倒了。触手湿滑一片,举起来看时满手的鲜血,王娡吓得不敢出声,不停地把手往衣服上蹭,可是越擦血越多,王娡急得哭出来,“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有个声音从旁冷冷说道:“怎么,你现在知道害怕了?你们这些掌权者,走上权力的巅峰,哪个不是双手沾满了鲜血?恐怕连你们自己都不记得一生到底害死了多少人吧?”
王娡四处找寻,惊恐着问道:“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那个声音忽然是男人的声音,忽然又是女人的声音,忽而幽怨,忽而又大笑,“你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来了吗?我就是被你害死的栗皇后啊!”
王娡说道:“你胡说,哀家分明不认识你,从来没听说大汉有个栗皇后!”
那声音恶狠狠说道:“你当然不希望我当皇后了,要是我当了皇后,还有你什么事呢?”
王娡忽然明白过来,“你是栗姬?怎么会是你?你想干什么?”
那声音说道:“我想干什么?我当然想报仇啊,在阳世我死在了你手里,在阴间,谁死在谁手里还不一定呢!”
说完,又凶戾说道:“王娡,拿命来!我看在阴间,还有谁能保护的了你?”
说着就见一双阴森可怕的手伸向王娡,王娡早已吓得不会逃跑了,就在那只手刚要触碰到她时,忽然有人从旁劈过一剑,说道:“娡儿,不要怕,朕来救你!”
就见栗姬指着那人说道:“刘启,到了阴间,你还是这么护着她,她到底有什么好!?”
说罢,倒地而亡,刘启扶起王娡,王娡刚要去抱他,刘启忽然就不见了,急得王娡大声喊道:“陛下,等等我,等等我!”
王娡醒来时,流了一身汗。绿竹听到喊声,忙进里间看时,王娡脸色煞白,浑身发抖,忙给她换过一身干爽衣服。
又喝了几口茶才觉得好多了。王娡因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绿竹道:“子时刚过。”
王娡道:“你把那厚披风找出来,陪哀家去一趟祠堂。”
绿竹本想劝几句,但又一想必是有原因的,便赶紧去准备。多叫了几个人陪着王娡到了祠堂,祠堂里四季都燃着长明灯,地龙也烧得很热,王娡一下子就踏实下来。
她叫绿竹带人守在外面,只她一个人留在里面。这间祠堂里供着的是先帝刘启,王娡慢慢地向前踱着步子,看着先帝的牌位,忽然就流下泪来。
这么多年了,每次来这里祭拜,都有很多人跟着,从来还没有像今天这样,只有她一个人陪着他,她有好多话想对他说啊!
她哽咽许久,唯有这句话从喉间发出,“陛下,谢谢你!我所爱的人,谢谢你!”
王娡在祠堂里呆了一夜,天明时分,忽有内侍跑来说道:“太后,太皇太后薨了!”
王娡走出祠堂,冬日的一缕微阳正从东方慢慢散射出来,凝望片刻,王娡终于深深地吸进一口新鲜的空气,绿竹指着满园的梅树说道:“太后您看,寒梅都绽放了,红红的,真好看!”
是啊,红红的,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