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闻璟骑着马,沿着山林,远眺山下,人影交错,流民不算少,可目前看来人们状态还算稳定,没有暴动的迹象。
目光落至几处屋庐草垛,那一个迎光而立的端方身影,她微侧着身,谢闻璟看不清她的脸,但他直觉是她,那个好像什么时候都一副端正模样,知礼有度的女娘。
“当真是何处都能遇见。”
谢闻璟瞧了眼,便移开目光,“张虚,去查查这些流民中可有混入不干净的人。”
“是。”张虚应道。
谢闻璟垂目,遮住沉沉眸光。
近来严寒,北地多冻伤,本也不至于这么多流民,可今年风雪来的急,许多农户的屋子被雪覆了去,朝廷赈灾不到位,以至于各路奔走,聚集至此。
天寒身疲,饥寒交迫的滋味,那些贪污受贿之人真该好好尝尝。
“张姨,我们可否支口大锅,煮些热汤?”
周月安转身走进屋内,语气纠结。
本来此处日子过得也并不宽裕,她接济的粮食也仅仅是撑着过冬,更何况还有一群孩童。
可想到外边人们的饥寒之态,周月安不忍心,只好犹豫着开口。
张姨正摸着墙角收拾着屋子,闻言抬头面向周月安,愣愣道,“姑娘?”
周月安忙上前走近,“张姨放心,定不会让您和院里孩子们饿着,我明日就想想办法。”
张姨连忙摇头,哽咽道:“孩子,我知你心善,老妇我当然愿意。”
说着,妇人便起身钻进茅屋煮汤去了。
“大人,属下查过了,这些人大都携亲眷,互相也都认识,也有不少人携带路引,剩下落单和解释不清之人,待属下着人一一排查。”
谢闻璟轻嗯了声便策马下山,奔至山脚,竟发觉有人设点布施,他拉住缰绳,缓缓穿过排起长队的人群,掩在人群里的身影也渐渐明晰。
抱琴的纤纤素手握着汤勺一遍遍地重复,她身形单薄,可姿态端正,她的礼仪确实是挑不出半点错处。
淡金色的光落在她的脸上,点缀着她素日清冷拒人千里的眉眼,也显得多了几分暖意。谢闻璟立于人后,隔得不近却能刚好看清。
待姜汤分完,人群道谢散去,周月安收拾竹筒,忽觉一道目光直直落在自己身上,抬头便见他坐马上。
太阳有些晃眼,周月安眯了眯眼,看清来人,她上前两步,俯身,“见过谢大人。”
谢闻璟逆光而立,神情看不真切,“姑娘为何在此?”
“民女出城访亲,偶遇在此歇脚之人,想着天寒便与张姨煮了些姜汤与吃食供他们暖暖身子。”
见她一直垂头,他不禁勾唇:“姑娘见我何必如此拘谨。”
“大人勿怪。”
“当日没看出来,姑娘竟是这般良善。”谢闻璟翻身下马,步步从容,这姑娘是不是不知这城外荒郊,这世道流民,于她这般柔弱女子而言究竟是何等危险。
她仍旧低着头,没有直白地迎上他的目光。
他在距她三步左右时停下,入目是她瘦削的肩,那细长肤如白玉的颈仿佛一折便断,明明就像一朵脆弱不堪的娇花,可偏偏背脊直挺,恍若不屈不挠的枝干,谢闻璟思及此,不由联想那日街头见到她时那些子弟的对话,也不知为何此刻也生出几分龌龊心思,忽地想将她圈养起来,给她搭个宅院,既可以让她避避这世上风雨,而他也可得个伴,讨些趣味。
“大人误会了。民女不过触景生情,知晓困厄之难,想尽尽自己的心意罢了。”
谢闻璟闻言不语,心思反倒一沉,官籍乐人又怎会经历如此困厄,除非……
“近来这荒郊怕不安生,莫要像上次过晚归城。”
他环视四周,嗓音似带笑意,“姑娘有事可唤张虚,晚些我也可送你回城。”
周月安忙抬头想要拒绝,不等她说出口,谢闻璟便道:“顺路而已。”
话落便转身离去,边对张虚吩咐道:“派几人守着这块,刚分了吃食,怕有人饿极了不安生。”
谢闻璟说完上马,侧身望了眼那道寒冬里衣裳算不得厚实的身影。
“莫让那姑娘好心办了坏事。”
“大人放心!不过适才属下探过了,那位姑娘心细,提前打了招呼,分的只是姜汤暖身,而吃食,也仅是分与妇孺,不可纷争。范围也不大,都是些淳朴的庄稼人,大多理解。”
谢闻璟听到此不禁挑眉,她倒是有胆有谋,心细至此,确实不错。可是,若不是亲身经历,又怎会对流民事这般清楚……
“嗯,”谢闻璟轻拉缰绳,“回去替我查查她的底细来历。”
两个时辰后,日头渐落,谢闻璟策马入林,是那晚遇到她的地方,林中的呼呼风声恍如琴音,谢闻璟放缓速度。
风声渐止,可乐声未停,是有人在奏乐。
谢闻璟听得真切,他记起那晚也听了曲琵琶,
今日这曲悠扬舒缓,如清泉泠泠,似是安抚。虽曲子不同,可转音流畅,谢闻璟直觉似是那晚曲风。
谢闻璟蓦地笑了,这京城城郊可真是卧虎藏龙地,竟比教坊人才更甚。
转身出林,他忽然辨出乐声来源,他望向不远处的那几处茅屋,神情似笑非笑:“真是有意思。”
周月安收起琵琶,阿娘曾说,乐可慰人心。可阿娘未曾告诉她,奔波逃命之苦,哪是一首乐曲能够安抚。她垂下眼,抚上手中已有年月的琵琶,哪怕明知效果甚微,她还是想尽己所能宽慰些许。
周月安她起身出门,盘算着时辰,也不知那位大人何时归来,正想着是否要先行告辞,稍稍偏身,蓦地瞧见那人身形挺拔,立于马上,正直直看着她。
谢闻璟见她瞧过来,长腿一夹马肚,朝她奔来。周月安本欲行礼,见此不由浑身僵硬,只见谢闻璟猛地一勒缰绳,堪堪停在她的身前。
“受惊了?”谢闻璟微微俯身,询问眼前之人。
周月安松开适才紧攥的袖口,身子微软,见礼:“谢大人关心,不碍事。”
谢闻璟瞥了眼她起皱的袖口,不由地轻笑了声,“姑娘不必强撑,此事是在下过错,在此向你道歉。”
说完,他俯身凑近,“不过谢某有一事不解,姑娘是否有事瞒着,意欲戏耍在下?”
两人之间的距离被他压得有些近,周月安不着痕迹地退后半步,垂首,“谢大人说笑了,民女岂敢。”
谢闻璟目光幽幽,若有所究,但半晌过去,他只伸出了一只手,周月安不解,疑惑地抬起眸子望他。
“我送姑娘回城。”
周月安忙想摇头,不等她张口,马上那人长臂一捞,箍住女子的腰肢,不过眨眼间,她便稳稳落至马前。
他的声音近在耳侧,尾音上扬:“莫动,摔下去谢某可不负责。”
周月安登时不再挣扎,僵坐在马上。
身后之人似被她这幅正襟危坐的模样逗笑,“放松些,你这般拘谨,马儿可能会不舒服。”
周月安无言。
不过她如言慢慢放松些许,谢闻璟见她渐渐适应,将缰绳递给她,“姑娘试试?”
周月安从未骑过马,她略微惊讶,望着眼前那骨节分明的手,犹豫间,缓缓伸手。
等她接过缰绳,马儿突然向前奔驰,周月安一惊,攥紧绳子。谢闻璟稳住她的身子,令她重心下压,“拉稳,就是这般。”
耳边是猎猎风声,周月安甚至都不敢睁眼,听到身后低沉微哑的嗓音,她挣扎着睁眼,心一狠,用力拉住缰绳。
谢闻璟见此轻笑,借力给她稳住马儿,马儿渐渐停下,周月安脱力,呼吸不稳。
“马儿通人性,你若率性待它,它便也以真诚待你,姑娘你说是吧?”
听此言周月安顿时正襟危坐,“大人说的是。多谢大人教民女骑术。”
谢闻璟莞尔,嗓音带笑,“那姑娘想如何谢我?想必姑娘也并非口头上说说而已。”
周月安身子微僵,她本就是客套,没想到他直接堵死话头……
您大人呼风唤雨万物不缺,我身无长物能拿何物谢您……
谢闻璟恍若没看出身前人的僵硬,长腿一蹬,马儿继续前行,他自顾自的说,“谢某也不重财物,不爱美人,平生所好,” 他语气一顿,“不过音律耳。”
话落,二人竟已至城门前,谢闻璟翻身下马,立于马侧,伸出手,语气带上几分温柔:“不知谢某来日是否有幸邀姑娘为府中座上宾,满足一二心愿?”
周月安望着马下的男子,他从容随意,仿佛万事皆可掌控,夕阳在他身后,橘红色余晖晕染天际,不知是不是错觉,竟让人觉得此时眼前这人有几分温柔认真。
可周月安向来清醒。
她忽略那只修长有力的手,小心地攥着马鞍缓缓下来,落地后后退半步,俯身道歉:“月安甚愚,幸得大人青眼,甚是感激,可月安实难担此任,望大人勿怪。”
“坊内也有姊妹,才华出众者甚多,若大人需要,月安可为大人引荐,以谢大人相送之情。”
周月安垂目,遮下眸中点点,心下已经了然,今日这曲与前些天乐坊那出,他怕是知道了自己有意藏拙。她现下只怪自己大意,这些时日因为突然来的主位乱了分寸。
谢闻璟收回手,“无妨。谢某不强求。只望姑娘也先莫着急拒绝,好生考虑几日。”
“快些进城吧,天色要暗了,谢某就送姑娘到此了。”谢闻璟上马。
“谢大人。”周月安再次道谢,转身进城。
周月安心下再度道谢,谢他顾及女儿家的名声,未曾逾矩,仍知礼数,免得给她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周月安进城,思量着明日托人买些粮食送出城去,不觉着便回到了教坊。
从琴房取出琵琶来,周月安走入自己房内,推开窗户,打算再练会儿曲子,前几日落下进度,得抓紧时间补上来免得耽误其他人。
夜色渐凉,弯月渐渐爬上梢头。
谢闻璟坐在亭中,面前茶炉微凉,张虚上前添茶,“大人,属下查过了。”
谢闻璟轻应了声,接过茶盏。
“那位姑娘姓周……”
张虚说完便抬头觑了眼谢闻璟。
谢大人总是很委婉地直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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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露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