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些年间,修真热潮盛行的那会儿,全民修仙,玄门百家门槛甚低,后又有自立门户者,占山举旗,多到成千上万众。
势头疯涨,但雨后春笋,遇到一轮收割,只是一盘菜的就很明显。
如今的仙盟五大派,按排名依次是天道院,逍遥门,琼澜殿,七律阁,凌云宗。原先是六派,也差点是四派。
这谁说得准呢,修真界的兴衰远比俗世的改朝换代更具突发性,可以是朝夕,也可以是眨眼。大浪淘沙,值得津津乐道的永远是人,而非门派,一人抵万军,一人垂千古,只有惊才绝艳者才有被评说的价值。
七年前,有个小子从举世恶名昭著的琼澜殿最底层一路厮杀到殿前,闭关多年的琼澜殿掌门亲自出面接待,但那人就跟闹着玩儿似的,一句进错门,找错路便离开。仙盟多方拉拢,只收女弟子的七律阁为其破例,将人留了俩月也被婉拒。
这时候玄门之首,一向不屑于拉拢人脉的天道院扯出祖宗十八代的渊源,说起掌门与其外公乃是多年至交,所有人都觉得尘埃落定,那小子却并不承情,拿出自己亲娘信物,转头去了凌云宗。
整个凌云宗受宠若惊,只听说前代掌门与其生母背后有段故事,至于是什么故事,谁也不敢多问。惜字如金的现任自闭掌门玄光,被送上门来的徒弟搞得一惊一愣,那小子早已名声大躁,真容得见竟然只是个半大孩子,身后带着一更小的男孩。
当年只有十岁的江临,和八岁的陆袭人。
自此,这位后台成谜,似乎半个修真界翘首都跟他沾亲带故的小子,最终成为了凌云宗首席弟子。在接下来的几年间,平辈之中风头无二。
“姑娘,还打听谁?”
黄小嚣醒过神来,大约在半个时辰前,她在此间客栈里一掷千金,企图一传十十传百地寻人,管它三道六界,总有江湖百晓生的存在。
对面那一人不请自坐,梳个道士头,一说起话来便口若悬河。
“小生先自我介绍,本人叫长青,姑娘多大,可有婚配,不如你先猜猜我多少岁?”
“不猜。”
“见你长得好看,陪你唠唠嗑,我平时唠嗑都按字数收费的,但是你别慌,”那道士团子头比了个且慢的姿势,“本门弟子从不缺钱。”
黄小嚣摸出一团皱纸,纸上摊开一副画像,“白衣服的,长这样。”
团子头朝桌上瞄了一眼,干笑两声以示对艺术的尊重,便开始有的没的讲这修真界的渊源,从古至今,从百家争鸣到如今沉淀下来的仙盟五大派,从年长到年轻一辈的风流人物扒了个遍。黄小嚣都快要睡着了,打断道,“你知道哪家门派是会算卦的吗?”
“嗨,姑娘真是问对人了。若说玄门之中专修卦爻之术的,那倒没有,我天道院什么法术都有沾染,只有我小师叔会这个,不过他不收徒弟,你要不跟我回去,看我面子可跳过所有新弟子门槛,我去学,学了手把手地教你~”
黄小嚣挑挑眉,“你小师叔不收徒弟,你怎么学?”
“我有个不外传的法门,”团子头示意她靠近些,贴着耳边嘘声道,“死皮赖脸,就和追姑娘一样,他没意思,我不主动,我们就永远没有更近一层的关系。”
他眯眼道,“如何,跟我前去?”
“不急。”黄小嚣记下“天道院”这三个字,“待过几日,我定登门造访。”
她起身拱手作别团子头。转身又有了个好去处。
浮山寺香火鼎盛,红尘俗世之中人来人往,都为拜神求签而来。少女端跪蒲团,为求得一人白首。妇人求子,为延续香火。青年才俊求功成名就,老人家求膝下子女平乐安稳。
殿前有一池,名为金鳞池,池水清冽见底,池中成百上千条锦鲤游曳摆尾。不少人路过此处,随意朝水中抛掷一枚铜钱。
近来有一个怪人,每日来浮山寺并不烧香拜佛,而是整天对着池子神神叨叨,甚至把碎银子都往这水里倒。有贪财之辈不敢光天化日在众人面前打捞,于是趁夜偷偷地来,被这怪人捉个正着,教训一通忽悠一通,说是这浮山寺有妖孽作祟,需要钱财镇压,若是被普通人取走,必定会邪祟缠身,三日之内暴毙。
也不知是被揍得满地打滚怕了,还是真信了她的邪,这些人再也不敢来了。
“你睡够了没有?”黄小嚣又无视周围人对她指指点点,坐在这金鳞池边自言自语了。
“老朋友上门来见你,你就是这样不待见的!我知道你见钱眼开,你给个准话,要多少你才肯搭理我?”
“我知道你不痛快,躲到这里来了,你跃龙门着了道,我飞升也没落个好。这不我也躲到这人间俗世来了,大家同病相怜,两个失败者互舔伤口有什么不好。”
她自言自语半晌,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摇头唏嘘在路人指点下走出了浮山寺。
傍晚时分,遂又招摇过市,雇十几二十个苦力用板车拉着金银珠宝,毫不遮掩大摇大摆进了浮山寺的寺门。
黄小嚣走在前头带路,“这边这边!”
路人围观指点,寺中住持都被惊得出来相迎,“施主这是?”
“行善积德,没事你忙你的~”黄小嚣摆手邀开住持,嫌他挡道了。
早有听说浮山寺近来有一怪人,大把钱财往金鳞池里抛洒,今日阵仗尤其骇人听闻,他终于坐不住了。“施主若是想积德,何不将这些金银捐给寺庙修缮,多打造几尊佛像,给菩萨镀金身,我佛慈悲,也会...”
黄小嚣立刻打断他,“那些啊你们自己想办法,菩萨有没有金身关我何事?”
“施主可不能这样讲,人在做,天在看,举头三尺有神明。正所谓日行一善......”
“打住打住!你去到别的施主那里化缘,我忙着呢!”
“行了,就这儿。往里倒吧!”
八大车的金银珠宝哗啦啦往金鳞池里倾倒,住持和周围旁观的人看得眼红不已,只见满池的锦鲤纷纷避让,池底金光闪耀,水面上的粼粼波光都变得金灿灿的。
“漫上来了!水漫上来了!”有人惊呼。
只一个眨眼的瞬间,金鳞池中的宝物消散一空,好似池中有一张无形巨口将其吞没。黄小嚣的双眼眯了眯,盯着池中央一个漩涡,见其迅速扩张,眼底金芒大盛,妖风扑面。
在旁众人都已昏厥不振。
波涛簇拥,形成一幕水帘,一双赤足从水幕中踏出来,着玄青色衣袍,似乎是一边穿衣裳一边走出来的模样。
“别来无恙啊,井泥怪。”黄小嚣笑脸迎上。
要说这两妖可能天生命里就是成不了大器,阿爹阿娘名字就给的不行,一个井离,听着就像井底之蛙,不入大流。因为父母真是在快干涸的枯井底生的她,水坑里长大,盼着能入江入海,言简意赅,干脆就叫井离。
黄小嚣就更没什么意义了,她诞生在妖界乱世,亲娘希望她能强大立足,面对别的妖怪最好能张牙舞爪,是只黄毛鸟,直接名字里带个嚣。得亏是个嚣字,要是取个小花,或者干脆叫小黄,怕是听起来就像这凡世哪家村户门口栓的狗。
黄小嚣认识井离已有好多年了,当初两妖真是相见恨晚,抱头哭诉,互相嫌弃对方的草根贱名。
后来井离改名了,不知是迷信招财还是别的,改唤“千八百”,还曾怂恿黄小嚣一起改名,要不叫黄飞鸿 ,寓意飞黄腾达,鸿鹄之志。黄小嚣打死不愿意,她一门心思等着和两个兄弟相认的那天,终有一日名声响亮,宇内皆知,站在最高的地方,若是哥哥弟弟还活着,就一定会找到她。
可惜到整个荼灵山乃至妖界传开了她的死讯,和那些生前丑事,也没能寻到至亲。
“你居然还活着?”千八百诧异地盯着她。
“捡回一条命。”
“来人间找我有事?”
黄小嚣撇清道,“路过人间,也不是专程找你,碰巧在附近闻着你的味儿了。”
“你是吃狗肉了吗?”妖怪之间吞噬彼此,偶尔能获得对方特殊的妖力。隔世不见,千八百的嘴还是那么毒。
“你这鱼腥味扎肺,用不着狗鼻子。”黄小嚣盯着千八百身后的金鳞池,心道靠人间的香火供奉,躺着增长修为,我怎么没想到,不愧是她。
千八百脸色微变,“这般狼狈,活着还有意思吗?”
黄小嚣知道自己的元神被看穿了,闻言也呛了回去,“别说我,你要是混得潇洒痛快,也不至于一头扎在这儿。”
千八百狠狠瞪她一眼,恍惚觉得少点什么,突然想起来,许多年前她和黄小嚣刚认识那会儿便如此,言语上互相给彼此捅刀子,下得一手千疮百孔咒。每每那时候,总有个家伙从中打圆场,否则她们俩早就真刀真枪你死我活了。
索性她想起来了,千八百将手伸进袖口,摸出一块石头,表面毫无光泽,她不说是块紫玉谁也瞧不出名堂,递给黄小嚣道,“当年你走的急,有个家伙让我把这东西给你,说是赌桌上输得倾家荡产拿来抵押,还让我转达你有什么要命的急事,摔玉为号,他保证两肋插刀。先说一句,不是我想占为己有,当年什么情况你自己清楚,真在要命的关头,你也用不着它。”
黄小嚣道,“谁呀?”
“还能有谁。”千八百当着她的面,将紫玉就地那么一摔。玉碎成残片,顿时瘴烟弥漫,紫气黑雾平地而起,一个虚影从烟雾中信步走出,风骚地摇着折扇,没走几步自己都被呛得不行。
那白脸小生看着眼熟,黄小嚣眯起眼思索,原来是当年的乌合之首,千足蜈蚣,修玉。
遥想当初黄小嚣尊为荼灵山三殿之末,毫无上进之心,四处结交狐朋狗友,浮生殿夜夜笙歌,花天酒地,换句话说乌烟瘴气。她吃喝嫖赌一样没落下,修玉这家伙就是那时候赌场上认识的。
这三只妖怪聚在一起打麻将总是三缺一,黄小嚣会算牌,修玉眼疾手快,化了人形还能分影七八十只手来出老千,千八百那更不得了,成了精的锦鲤,金手指一摸一个准。
“叫我出来,又手痒了?”修玉一露出笑颜,狭长眉眼就眯成一条缝。
修玉对黄小嚣没死的事,惊讶,意外,但只字不提。
他向来淡情冷血,身边的妖来来去去,杳无音讯的多了,对他来说都无所谓。他本事不大,也无欲无求,万事不喜劳烦他人,别的妖也不会找他救急。
“牌先不打了,叙叙旧。”
黄小嚣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修玉的脸色霎时变得铁青,自我麻痹心安理得过千年,他从来没想过黄小嚣还有念旧的一朝。
曾经的那堆陈芝麻烂谷子破事,可挑拣不出什么愉快的回忆。
千八百倒是无所谓,树倒猢狲散,黄小嚣失势过后,修玉跑得最快,但妖不就是这样吗。趋利避害是本能。
“你要说什么?”她一脸坦然,完全不在意修玉已经转过背想走了。
“你们...那个平时借钱给别人的话,是怎么开口要回来的?”
这开场,好似西北风倒着吹,一阵又一阵糊脸上,修玉的脑门都大了。
“我就打个比方...”黄小嚣又换了个措辞,“也可以是贵重物品。”
千八百已经迷瞪了。
修玉转过来,很直白告诉她,“没有人能从我这儿借到钱。”
.......也对。
黄小嚣没什么朋友了,这俩勉强算个熟人吧。她捂了几千年的秘密,仿佛实在找不到人倾倒,此刻一股脑地甩出来。
“说来我一直都好像没告诉过你们,我那死了还名震妖界千百载的亲娘给我留了个宝贝,能生死人肉白骨,在荼灵山大劫斗个惨败身体都烧得只剩柴骨之后,还保住我魂魄没有给黄泉的风刮到往生极乐去。然后我在地下埋了这许多年,魂梦里遇见一个小孩,误闯了我的埋骨之地,我觉得自己反正都死了就指引他去挖我尸身上的宝贝,让他带走护他平安。”
黄小嚣头疼地讲道,“问题来了,我哪儿知道我压根就没死?我后来还醒了从土里坐起来了。”
“.......”
千八百和修玉相视一眼,黄小嚣能活到现在还真是个奇迹不是吗,她永远轻信于人,死了也不知道捅死她的刀经手多少人递。好在黄小嚣还知道搂着两只妖的脖子威胁补充,“别往外说,说了大家一起长眠。”
修玉一阵哆嗦,作了个自缄其口的手势。
“你还要回凌霄台。”千八百道。
黄小嚣默认了,此刻唯有这条鱼看出来了,她不能飞了,荼灵山的三殿,唯有云梯能上。
今只能将希望寄托于生死人肉白骨之物,说不定翅膀还能再长回来。
她们同时抬头望向浮山寺霞光燃云的天空,燕雀低掠,鸿鹄翱翔于天际。
现在的荼灵山又是何光景,反正是君凛的天下了。她一向是只被砍了脚的鸟,只会越飞越高,仿佛停下来就会死,坐上如今的位置,也算实至名归。
当年白孔雀如日中天,黄小嚣曾对千八百说,“我们之中一定要有一个活到最后。”
我们,指的是她和君凛。
千八百非常讨厌君凛,却又不明白黄小嚣是怎么和她走到决裂那一步的,只感慨了一句,“不懂你们做鸟的。”
精明的蜈蚣精很快又对应到那之前讨债的问题,便想到了,“你这意思是,已经找到那个小孩了,把东西抢回来不就对了。”
黄小嚣反倒愁上了,“这不是绕回来了吗,我哪儿知道我没死透。当时可没说...是借给他的。”给出去的东西泼出去的水,厚着脸皮要回来已经是羞愧万分,更没有说抢的道理。
千八百真是服了,“没有哪只妖像你这样,妖怪都是不靠脸皮活的。更何况世上也没有你的好名声。”
黄小嚣往年背负一身的骂名,就算没给她骂到点子上,也不冤她,好歹手上杀孽无数,这么个小事到了她这里居然成了个千古难题拿出来掰扯。
千八百被这股矫情劲给酸着了,“我们做了大半辈子的酒肉朋友,你别在这时候跟我讲你的生存之道肺腑之言,我有点受不了。”
修玉轻笑一声,也不知是笑自己,还是嘲讽黄小嚣的作态。他问,“那小孩现在长开了吗?”
“挺高的了。”黄小嚣道。
修玉又道,“你不想杀他,那还有个折中的法子。”
闻言,大家靠在一起,且听他细细道来。
“有那宝贝傍身多年,那小子必然不是好对付的了,你知道人间的女妖最喜欢修什么术吗,色/诱。把他睡了,不知不觉吸干他的精气和修为,顺便把宝物的灵力也吸回来。你不是如今改信佛吗,多好,不杀生。”
“疯了?”千八百嗓音都抬高了。
黄小嚣焦眉愁眼地盯着修玉,半天没把这馊主意消化掉。
修玉从兜里又掏出一块紫玉递出,“这块,收好了。”黄小嚣愣住,她记得蜈蚣精最怕事也最怕疼,精血炼玉这种事有一次绝不会有二次。
“上次放血放多了,多炼了几块。”修玉阴沉着脸解释道,“有正经事再唤我,祝你此番好运。”